自从妈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再也无法怀孕后，村里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家的笑话。
这一切都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
而当我高考，考上重点大学我的那天，村子里的几乎所有人在赞叹之余，都满脸遗憾。
煮熟的鸭子，飞了。
绝户，吃不到了。
1、
我妈生我的时候，还在地里干活。
耽搁的时间太久，等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差点没能把人救回来。
人虽然救了回来，但在那之后，不管喝多少汤药，却始终无法再次怀孕。
奶奶逼着我妈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因为难产对子宫造成了损伤，以后不可能再有孩子。
对我妈而言，医生说的这一句话相当于判了死刑。
在村里，一个女人如果没能生下儿子，那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村里人抓阄分宅基地的时候，明明我爸抓的是最好的那一块位置，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别人抢走。
只因为对方家里有三个儿子。
我妈气不过找对方理论，那家婆娘却双手叉腰当街破口大骂：“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废物，要那么大的宅基地干嘛？”
“我们家可是有三个儿子，这块地早就被我们看上了，有本事你也生三个儿子，那我就把地方让给你。”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开始纷纷附和：没有儿子等老了都没有人养老送终啊，丫头片子总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有什么用。
我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爸拉住手制止。
精气神瞬间变得萎靡不振，就连前不久可以盖新房子的喜悦都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我爸借着外出打工挣钱还饥荒的名头躲去了外地，盖新房子的事情全落在了我妈的身上。
一个女人，在没有亲戚朋友帮忙的条件下，每天想尽办法去搬砖垒院墙，一点点把房子盖了起来。
直到半年以后，我妈挑了个黄道吉日放梁的那条，我爸带着一个女人回到了家。
离家整整半年，一分钱都没有寄回来过。
一到家，开口对我妈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离婚。
那个女人叫苏晴。
她和我妈不一样，打扮得时尚又漂亮。
身上穿着一件城里最流行的红白格子连衣裙，一头散落的大卷发，脚踩一双高跟鞋。
而我妈因为这半年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再加上盖房子，对比之下显得灰头土脸。
我爸嫌她打扮得像个男人，皮肤粗糙又暗黄，连儿子都生不了，打定主意要离婚。
在外出打工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我爸给爷奶写过信，也经常会让人捎回一些城里才有的红糖点心。
但他从来都没有联系过我妈。
甚至连他让人捎回来的东西，都没有我们娘儿俩的份儿。
每次爷奶那边收到东西，我妈都会气的晚上躲在被子里一个人哭。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还偏偏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
我知道，在她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我爸能给她寄一封信的，哪怕只有几句话。
所以我就趁我妈忙着盖房子的功夫偷跑去爷爷奶奶家，想要求着奶奶把我爸带回来的东西分给我妈一点儿。
可奶奶却直接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和我妈一样，天生就是个讨债的。
从结婚到现在，连个儿子都没能给老王家生下，还说等我爸回家，就让他和我妈离婚。
那个时候我还小，也才刚刚五岁，并不知道大人之间说的离婚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我爸带着苏晴回家，我才明白，只要他们离婚，我就会成为没有爸妈管的小孩儿。
2、
我妈当然不想离婚。
在农村，一个女人如果被男方家嫌弃离婚，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更别提不能生儿子，以后再嫁也是问题，家里没个男人帮衬，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
为了不离婚，我妈还去爷爷奶奶家求过苏晴。
可苏晴总是摆出一副她也做不了主的样子，想尽办法把话题扯开。
我爸总说她漂亮能干，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是比我妈更会过日子的女人。
可为什么自从她跟着我爸回到村里以后，连她睡觉的被子都是奶奶叠的，更别提洗衣服做饭。
为了尽快让爸妈离婚，苏晴还总会买一根冰棍哄我，给我讲童话故事。
见到我妈，她还会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鼓励我妈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社会在发展，女人就算离婚也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还说：“婚姻里不被爱的才是小三，女人应该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她口口声声所追求的幸福，却是要建立在拆散一个家庭的基础之上。
我爸为了离婚，不惜用我威胁我妈：
“赵英，你不要不识好歹，你要是不答应离婚，以后你也别想见你家妮子一面。”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
我妈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看见我妈哭，我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妈妈，你别哭了，爸爸他不要你我要，等我长大，赚钱给妈妈花，妈妈，不哭。”
我听村里人说过，女孩子长大了就可以去城里打工挣钱。
只要挣钱，就可以应付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被人嫌弃。
我妈和我爸结婚这么长时间，除了照顾我爸，还要经常面对奶奶他们的嫌弃刁难。
在没有见过苏晴之前，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长大结婚都是这样的。
结了婚，就得以照顾家庭为重，要看婆家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委曲求全。
可苏晴却不这样。
仗着我爸对她的喜欢，使唤起我奶奶来，那叫一个随心应手。
就连奶奶小声嘀咕一句偷懒都会被她追着骂上老半天，层出不穷的脏话，骂的奶奶只能愣在原地，张了半天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赶上我爸回家，不分青红皂白的就选择站在苏晴那边，不停抱怨着奶奶。
即便这样，为了苏晴以后可以给老王家生一个孙子，奶奶还是得笑脸相迎。
哪怕忍不下去，也得忍。
3、
我妈停止了哭泣，擦了一把鼻涕，眼神复杂的看着我。
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傻妮子，只要我和你爸不离婚，你就还是有爸有妈的孩子，要是离了婚，你跟了我，就成没爸管的小孩儿了。”
说完这句，蓄在眼眶里的泪又顺着脸颊止不住的滑了下来。
声音不自觉的哽咽：“有爸有妈的孩子，就算不被家里人待见，将来嫁人找人家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被对方嫌弃，要是离婚跟了妈，就会被人说三道四。”
看见我妈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
伸出自己的小手，慌乱地为我妈擦着眼泪。
我哭着说：“我要一辈子陪着妈妈，听妈妈的话，长大努力挣钱，给妈妈争口气。”
如果像我妈一样嫁给我爸这样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还不如不嫁。
我妈听了这话停止了哭泣，不再说话。
我以为她心里还在难受，又连忙说道：“妈，我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爸爸，反正从小到大也一直都是您陪着我，我只想让您高高兴兴的一直陪在我身边，陪着我长大。”
那么听奶奶话的我爸，为了苏晴现在都敢和奶奶顶嘴，这婚迟早都要离的。
我总不能让我妈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老王家身上。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妈她还是不太愿意和我爸离婚。
不是舍不得我爸，是怕我爸他们不会同意我妈把我带走。
也怕把我带走后，跟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吃苦，被人看不起。
我没办法，只能去找我爸。
哭着喊着求他不要和我妈离婚，还疯了一样地骂苏晴是坏女人，不安好心。
等我妈发现我不在家，追着我赶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我爸直接甩给我两巴掌，手上用足了力气，连乳牙都被打掉了一颗。
脸颊当时就肿了起来，像个馒头一样。
我妈当时看到这一幕就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朝我爸扑过去，抓头发挠脸，村里人过去帮忙拉架都分不开。
直到我奶奶他们听到动静出来以后。
话里话外都在说我妈不对，说我妈生不了儿子也就算了，为了个丫头片子和自家男人动手，这样的媳妇儿老王家可不敢要。
还说想要带我走可以，新盖的那五间砖瓦房得归老王家。
不然就去法院起诉。
因为觉得丢脸，很少人会因为离婚这件事闹到法院。
即便到法院起诉，也要提供能证明感情破裂的证据，证明夫妻双方没有再共同生活的意愿，才会判定离婚。
其中被法院判了离婚的女人，回到娘家会被娘家人嫌弃，迫不得已只能出去打工挣钱。
我奶奶他们总以为用法院离婚这四个字能吓唬住一天学都没上过的我妈。
可我妈铁了心要把房子留下，所以哪怕闹到法院，也坚决不肯退让。
奶奶眼看着我妈不愿意松口，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一脸可怜的看着我妈，打起了感情牌：“英子啊，妈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大海对不住你，可我们说他不听啊，不管怎么样，你总得为妮子着想吧，长大嫁人总要有个娘家人帮衬的。”
“苏晴要是能为大海生个儿子，妮子她以后也能多个兄弟帮忙做主，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明明是我爸对婚姻不忠，却被奶奶她说成被逼无奈，可真的应了那一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4、
可在她面前一向老实听话的我妈此时却像英勇杀敌的大将军一样，毫不退让。
“想让我同意离婚，可以，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妮子归我，王大海作为亲生父亲每年要给妮子一千块钱的抚养费。”
“第二，妮子归我，房子也归我，我们母女俩总要有个住的地方，王大海可以不给抚养费，从此和我们母女没有任何关系。”
奶奶听了这话，当然不同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了起来。
说我妈不知好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敢狮子大开口。
我妈没再理她，转头就带我回了新家，把大门锁上。
又过了一个月，苏晴查出了怀孕。
为了不耽误肚子里的儿子出生，我爸马不停蹄的拍着胸脯答应了我妈的条件，还请村里的老支书帮忙写了断绝父女关系声明。
当天就扯了离婚证。
扯完离婚证回村的时候，我奶拉着苏晴的手就守在村口。
看到我妈的第一眼，就用一种嫌弃无比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赵英，就凭你的条件，能嫁进我们老王家也算是高攀，原本看在你以前老实听话的份上，我还觉得你也算个好的。”
“谁知道你竟然是个面甜心黑的东西，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也敢霸着我们老王家的房子不放，像你这样不能生儿子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我虽然年纪小，可我却不能容忍有人当着我的面这么欺负我妈。
我站到我妈身前，目光凶狠地瞪着奶奶：“你才是个坏人，世界上最大最坏的东西，老是欺负我妈。”
“既然觉得我妈不好，为什么还要同意我爸和我妈结婚，你是个傻子不成？”
情急之下骂的这几句话当时就把村里人震惊了。
我又接着骂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爸一个男人，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把他当成宝贝，不会挣钱做饭养家的男人，要他有什么用。”
我奶奶听到这话，立马变了脸色。
用手指着我，声音恼怒：“大人说话，哪轮得到你一个小孩子插嘴。”
转头又看向我妈：“陈英，这就是你教的孩子？都五岁了，连尊重长辈都做不到吗？”
我妈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嗤笑道：“别忘了你们老王家已经和妮子断绝关系了，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声音顿了顿，又说：“妮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她说的话却没错，只可惜我现在才想明白这些道理，一个小孩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我到现在才看清楚。”
说到这里，我妈挺直了腰背，目光瞬间变得澄澈明亮：“我赵英已经和王大海离婚，以后和你们老王家再没半毛钱关系，要是还到我面前摆长辈的谱，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转身带着我大步向前走去。
5、
王老太太被我妈说的这话气得半死。
如果搁在以前，我妈早就拿着一堆东西去向她道歉认错了。
只可惜这一次，不管村里人怎么说闲话，我妈都充耳不闻，一心关起门带着我过自己的小日子。
欢欢喜喜的把原来给我爸准备的那些东西全部丢了出去，然后给我布置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粉红色的床单被罩，还有一套别人不要的旧桌椅，上边摆了几本旧书，还有铅笔橡皮。
眼神亮亮地看着我，问：“妮儿，你以后就跟妈妈的姓，叫赵一菲，好不好？”
我一脸高兴的扑在妈妈怀里，声音很是欣喜：“妈妈真好，我以后终于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啦。”
是的，因为我是个女孩儿，所以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我爸随口起了一个王妮的名字。
妮子妮子的喊，一直喊到了现在。
懂事以后，我和妈妈提过不喜欢王妮这个名字，我也像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姑娘一样，拥有那些听起来就好听的名字。
比如芳芳，比如娜娜，又或者婷婷。
如果早知道我妈一离婚就会给我改名字，我早就想办法劝我妈离婚了。
毕竟，爸爸这个词汇，从小到大对我而言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爸他只喜欢男孩儿，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生下我以后因为是个女孩儿，我妈连月子都没坐完就被逼着帮家里下地干活。
再加上吃得不好，所以奶水一直都不足。
我长得又瘦又小，显得脑袋更大。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妈经常看着我叹气，和我爸说，得攒钱买点奶粉给我喝，补充营养。
我爸却摆手拒绝，一个丫头片子，喝奶粉也是浪费，长高长低都没影响，以后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的。
感冒发烧，也只能靠着自己硬扛。
最严重的一次我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怎么也退不下去。
烧了三天，我妈就坐在床边守了三天，连眼睛都不敢眯着，不停的拿湿毛巾沾着白酒给我擦身体。
直到现在，我妈提起这件事还抹眼泪，骂自己当时就是个傻子，不知道借钱带我去卫生院，还好没烧成一个傻子。
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怪她。
好几次我妈提起要带我去卫生院看病，我爸都把着家里的钱摆手拒绝：“小孩子生病发烧又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儿，卫生院里的那些医生都是一群骗人钱的坏蛋，烧一烧还增强抵抗力呢。”
手里没钱的我妈只能靠着自己知道的笨办法，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为我擦洗身体。
幸运的是，我退烧了。
那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爸一直都不喜欢我。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在乎。
哪怕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难怪每次和姑姑家的表哥打架，哭着找回家的时候，我爸都会一脸不耐烦的说表哥是男孩子，我既然打不过干嘛又去招惹他。
难怪爷爷奶奶给表哥买汽水冰棍的时候，总是没有我的份儿。
难怪表哥可以满村子地疯跑去玩儿，我却只能踩着凳子帮忙擦桌子洗碗。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儿。
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女孩子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6、
除了五间砖瓦房，还欠着一屁股因为盖房落下饥荒的我妈，关起门带我过日子的那段时间。
村里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赵英这娘们的性格就是倔，但凡和老王家说几句软话，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带着一个女娃，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以后吃苦的日子还有得熬呢。”
我听见这种话很生气，打开门从地上捡起泥土快就朝他们砸过去。
我妈为了尽快能还上饥荒，吃饭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刚开始我还能忍受，直到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杂粮饭，我忍不住抗议。
我妈看着我瘦弱蜡黄的小脸，有些于心不忍，打算回娘家借点细面精米。
因为离得远，带上我一天没法来回。
所以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出门前再三叮嘱，一定跑出去，然后锁上了门。
逼着自己吃完我妈走之前放在锅里的那碗杂粮饭，喝了一大碗水才终于都咽下去。
刚开始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还有心思玩儿，直到后来房间里越来越安静。
我害怕的哭了起来，哭到声音沙哑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哭到不知不觉睡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妈终于拎着一小包白面赶了回来。
看着我脸上的泪痕，开始骂骂咧咧：
“小破孩儿，非要吵着闹着吃面条，这下好了，嗓子都哭哑了。”
说完又动作利索地给我洗了把脸，就着那盆洗脸水洗了洗手。
马不停蹄地跑去厨房，和面，擀面。
又白又细又长的面条蘸着浓浓的鸡蛋酱，那是我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的绝顶美味。
我刚吃完满满一碗的时候，王老太太带着一群盖房时借给我妈钱的人来了我家。
看着厨房锅里还没捞完的白面条，当场就破口大骂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败家老娘们，苦日子才过了几天，现在就舍得给这个臭丫头片子煮白面条了。”
“你别忘了当初盖这五间砖瓦房的时候，你可是在村里挨家挨户借的钱买的砖瓦，现在有钱了怎么不记得还人家，还舍得关起门来自己吃白面条。”
“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舍得吃几顿白面条呢，幸亏我儿子有眼光，和你离了婚，不然这家迟早得被你败完。”
话音刚落，还没等我妈说话。
那些来要钱的人就开始动手搬家里的东西，我妈刚拿回来的那一小包白面很快就被王老太太指使着别人抢在了怀里。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抢开了东西，还有人连院子里放着的板凳铁锹都不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