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很平静。」
主治医生微微点头,把调控器交到我手上,「目前来看,你的改善率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五,回去以后,两种模式要做好时间调配,不能太兴奋也不能一直低沉,在合适的靶点下试着融入正常生活。」
我点点头,戴上帽子,遮住光秃秃的头。
医院外艳阳高照,空气混杂着些自由的味道。
拖着行李箱的手不由地使劲儿。
「抑郁十年的人生真的要重启了么?」
1
半个月前,我坐在医院谈话间里,决绝地在手术通知单上前下了自己的名字。
「与患者的关系?」看着这一行字我愣了一下。
李医生以为我有些犹豫,「手术还是有风险的,可能会瘫痪、植物人甚至死亡。你没有亲属来签字,是不是?」
「不用。」我对这些潜在风险没有一丝恐惧,这是我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十月二十五号,二十六岁生日这天,我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关上的瞬间,我抬了抬背,再看一眼这人来人往的人间,做好了向死而生的准备。
检测仪在跳动、麻药慢慢被推进身体里。我把一切交给了医生,再醒来时,脑袋里装了16个电极片,右胸前埋入了起搏器。
「现在我要开机,找一个适合你的情绪靶点。」
悲伤、背叛、快乐、焦虑、兴奋……
短短十分钟,那些从未有过的情绪袭入身体,我想哭,想笑,不再只是单一的窒息感。
「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吧。」
「现在的感觉是什么?」李医生再一次调试着靶点。
「平静,像一汪湖水一样。」
他点点头,很满意我的回答。「DBS治疗是用电刺激调控神经活动,进而干预你的行为、情绪、认知。电流刺激的靶点不同你的情绪起伏波动变化就很大,所以我们只设定了两种模式,工作和休息,你要根据实际情况安排两种模式,不然也是会像药物一样产生耐受性。」
出院后,我的每一天都被划分的泾渭分明。
每天早上八点,调控器连接到起搏器的那一刻,生活的兴奋感经过血管流经整个身体,我有了温度,有了工作、交际的能力,不再是奄奄一息的行尸走肉。
我找了一份儿童编辑的工作,写着一篇篇爱与温暖共存的童话故事。同事夸赞我,领导喜欢我,没有人在乎我的过去,没有人知道我身上还留着十几条疤痕自残的疤痕。
我很满意,也很快乐。
2
「林宝儿!」
六点半下班,我和同事准备去吃楼下新开的重庆火锅。
一声带着宠溺但更多是严肃的喊叫声,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是她!
那个我怕多过恨和爱的女人,那个给了我生命但又一次次将我打入黑暗深渊的妈妈。
我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向我靠近,却惯性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宝儿,你来这工作怎么也不跟妈妈说一声?害的我担心的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要不是佩佩告诉我,你是打算永远和我断联是吗?」她说着说着还掉了眼泪,那一滴滴眼泪犹如冰块将我温热的身体和心脏逐渐冰封。
同事不明真相,以为我是和家里人闹了矛盾跑出来工作,很自然地做起了和事佬。「阿姨,宝儿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她可能想等工作稳定下来再和你说,小孩子嘛,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正好我们打算去吃火锅,您一起吧。」
同事自觉完美的说辞没想到却激怒了我妈,她一改和颜悦色,恶狠狠地推了一下她,「你懂什么?还吃火锅!火锅都是回锅油熬的,那玩意儿能吃吗?你自己想去吃了送死没人拦你,别拉着我们家宝儿!」
同事被这突如其来的推搡和辱骂震住了。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能不能放过我!」工作模式下,我还残存着些许的冷静,没有歇斯底里。
「回家!跟我回家!」她拖拽着我,力气大到快将我的胳膊扯脱臼。
我压低身体半拖着在地上滑动,她转身两只手拽着我走。我向同事发出求救,可她被这场景吓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相差悬殊的体重与她抗衡。
她彻底发疯,对着我狂拽拉扯。一团头发飘过,头皮一凉,带着两条疤痕的光头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一片唏嘘声。
她停下挥舞的手,顺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你这么个死丫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整出一套什么抑郁症来折磨我。在家折磨我也就算了,现在还偷跑出来做开颅手术,你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啊。」
她哭天抢地,干嚎着掉不出一滴眼泪。
我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打结在一起的头发,走到同事面前鞠了一躬表达歉意,拎着包向门外走。
「想让我回去的话现在立刻马上站起来。」
她麻溜地站起来,顺势挽上我的胳膊。
这一挽没有感情,只有胁迫。
3
「林宝儿,你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特别爱你吧。」
幼儿园入园登记,带班老师很喜欢我的名字,一边写一边念。
那个时候,我也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很爱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也很爱我。
她有黑黑长长的头发,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像向日葵一样灿烂。
她说,我和爸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会用一生去爱我们。
她细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们的衣食住行,我很满足和快乐,可爸爸却越来越愁眉不展。我问爸爸为什么不开心,他摸了摸我的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可我才六岁的时候,还没感悟到事情的真相,爸爸就不告而别了。
他的离开很平常,平常的就像每一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事儿一样。
他穿上妈妈挑好的衣服,吃着妈妈做的健康早餐,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拿起包离开了家。
「晚上吃清蒸鱼,你下班记得带回来一瓶蒸鱼豆豉。」
他点点头回应着妈妈的嘱咐,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妈妈在家等着他带着蒸鱼豆豉回家,左等右等他不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她的脸色骤变。
她带着我去单位找,去爷爷奶奶家找,她还想带着我去爸爸常去的地方,玩得好的朋友家里找,可她站住了。
爸爸常去的地方就是家,玩得好的朋友在他结婚以后都慢慢断联了。
我们在昏黄的路灯下,站了好久好久。
「妈,妈……」
我怯怯地喊着,轻轻地摇晃着她的手。她低头看了看我,眼睛里透着让人生畏的杀气,我冷的打了个寒噤。
她带我回了家,灯都没开把自己反锁在了卧室里。我贴着墙抹黑开了灯,桌上放着已经冷掉的鱼菜饭。
「或许妈妈吃到热的饭菜心情会好一点。」我小心翼翼把饭菜放到微波炉里,盯着碗在里面转。
「砰」
微波炉的门唰的一下炸开了,电线处闪着滋滋的火星。
我吓得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嚎啕大哭。
她从房间里盘出来,看到被炸出来的菜和碗的碎片,甩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蒙了,抽泣哽在了喉咙里,鼻涕顺着鼻子流进了嘴巴,可我却不敢吸回去。
「记住!以后我不让你做的事你都不能做!」
4
「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做手术?!」
出租屋里,她坐在我最爱的飘窗上质问我。
那个飘窗是整个房间里最温暖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从这里洒落,伴随着身体开机的滴答声,房间和我开启阳光状态。
而当下,这里阴冷、黑暗,向外看是无尽的深渊。
「问你话呢。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出和我有多大仇恨一样?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
「好好聊聊?」
从六岁到二十五岁,每一次她提议的好好聊聊都是以我挨了一巴掌,被关禁闭收尾。
所有好好聊聊的结果就是必须听她的,我们还有好好聊的必要吗?
「你跟你爸一个德行,谁对你们越好,你们就越恨谁,不说话是吧?想离开我是吧?门都没有,你只要一天不回家,我就去你们公司闹!」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初二,我想参加学校话剧社,做编剧,排舞台剧。她死活不同意,我只能求助老师帮忙。
班主任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我们关系很好,她听了我的情况,愿意以“学校每周二周四放学后会给年级前二十名单独补课,并且会帮着她盯着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的理由帮我瞒着我妈。
她不是担心我参加话剧社耽误学校,而是怕我脱离了她的控制。如今班主任都答应帮忙看着我了,这一招对她无比受用。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疑心病很快让事情败露。她把我晾在舞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班主任打了电话,班主任急匆匆赶过来后先收到的就是一个大耳光。
正当她挥手要再甩巴掌时,我冲了上去,左脸歪斜,嘴角渗出了血。
可她并不满意,也并没消气,她不只要让我长记性,也要让学校的所有人都记住,「和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
她冲到天台上,一只腿跨出了栏杆。
现场人惊叫,校长、主任全都跑了过来。
最终,她没跳,我成了学校的瘟神。
5
升高中,考大学,找工作。
但凡是我人生转折的大事,她都会跳楼、上吊、割腕来威胁我,她把我死死地拴在身边,一动不动。
如今她又来这一套。
可对我不管用了。
「你想怎么就怎样吧。」
我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调控器在床头柜上,我伸手去拿,却被她抢先了一步。
「这是什么?」她厉声问道。
「救命用的。」我看着她无比冷静。
调控器被狠狠摔到了地上,烂成了两半。她并不解气,用脚使劲地踩着,直到把它捻成了碎片,「我让你背着我去做手术。」
我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拉好包,转身就走。
「林宝儿,你要是敢走,明天就给我收尸吧!」
我没有停下,「你从来都没关心过我的生死,我还有必要关心你吗?况且你根本不会死。」
初升高。
我的成绩超一中五十分,可以直接免学费入学。
可她不同意。
一中的招生老师来家做工作,「是女儿的前途重要还是留在你身边重要?」
她从厨房里拿了把刀出来挥舞着,「我看今天谁能把我女儿带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