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第十年的忌日上，他终于带着花来看我了。
他在墓碑前点了一根烟，用手颤抖着抚摸我的遗照。
我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钻戒。
也是，都十年了，我又没让他给我守寡。
我环住他，想要再感受一下他的温度。
“对不起。”
他突然开口了。
完了，他今天表现得这么沉重，肯定又要流好多好多眼泪。
而且又要在我坟前喝好多酒，不知道这次是谁来把他扛回去。
“这是最后一次我来看你了。”
我愣住，抬起头。
他的眼泪穿过了我的身体，落到了地面上。
1、
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眼前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苏沉。
他站在我的坟墓面前，呆愣愣的，就那样傻站着。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死后还能再见到他一次。
我还记得我生前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屈膝向我求婚。
“阿澜，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举起戒指的手颤抖着，双眼弯起来像个月牙，里面盛着即将溢满的深情。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因为羞涩红起来的耳朵，心情变得沉重。
他不知道他要娶的是一个时日无多的女人，我不想用婚姻束缚他余生。
我在这世界上留下的东西应该越少越好，他也本该只需要慢慢忘记我就好。
那天真的是一场灾难。
我们所有的朋友围成一圈，他的姐姐还提前开了香槟庆祝。
所有人都期待我戴上戒指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我会拒绝。
“对不起。”
那日我在苏沉的视线里落荒而逃，连离别都没来得及说，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一定会恨我，因为我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就匆匆结束了这段长达五年的感情。
我们的朋友也都觉得我不可理喻，为什么要留下这么难堪的局面。
所以在我的病床前，只有我的父母守着，也只有他们为我留下了泪水。
我只能暗自庆幸，幸好，如果更多的人为我流泪，我没准死得更早。
苏沉在我的葬礼上站了很久很久，他大概是突然接到了我死亡的信息急忙赶来的。
连捧花都没给我带。
“怎么可能呢……”
那天他双眼通红，嘴唇颤抖着重复着这句话。
最后是他的姐姐带他回去的，我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好像一个失了魂的提线木偶。
可第二天他又来了，是喝了很多酒来的。
他不知从哪翻出了好多封信，把它们全都撕碎了扔在我的坟前，很是愤怒地说：“你以为我会为此感动吗？”
我蹲下去一点点捡起来。
那些都是我生命最后两年过于思念他而自己写下来的信，里面都是我想对他说的话，还有无数句对不起。
我没想过要让他看到这些的，应该是父母擅作主张把这些留给了他。
“陈依澜，我们两个早就结束了。”
我知道，我抬头看向他，他的双肩因为隐忍而颤抖着。
“你都死了……就不要再折磨我了……”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可还没走出我的视线，就停了下来。
他突然崩溃地流下眼泪，大概抽泣了很久后。
他说：“……可我好想再抱抱你。”
可我在心底已经抱了你一万次了。
我默念道。
2、
我是二十四岁那年离世的，苏沉当时也只是二十四岁而已。
他每年也只会在忌日这天来看看我，而且也不是那种会在坟前自言自语的类型。
所以我几乎无从得知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只能从他一年比一年更憔悴沉默的外表看出来，他过得并不好。
不过今年，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带着花的女人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可以让我足够看清她手上的戒指。
心口到底还是抽痛了一下，我松开了苏沉。
挺好的啊，这都第十年了，再深情的人也撑不过这个期限吧？
我不该有什么遗憾的。
苏沉要是离开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
而我离开了，苏沉的故事还长得很。
大概是注意到了苏沉的肩膀在轻微的颤抖，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而就在这时，我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
“啊，是你！”
我和她异口同声。
3、
在我灵魂被囚禁在这片坟墓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
其实也不小了，二十出头的模样，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好像下一秒就要饿死了。
她偷偷摸摸地钻进墓场，在很多墓碑前周旋着。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在做什么。
她在偷贡品。
唉，碰死人的东西可是要折阳寿的呀。
不过大概是看那些贡品都已经放了很久，实在无法入口，她几乎也快要放弃了。
但目光一转，她看见了我墓碑前摆放新鲜的水果还有糕点。
有种不详的预感。
“喂！臭小偷，这可是我妈妈给我带的好吃的，你不许碰！”
我慌忙地飘到贡品前，可她直接穿过了我的身子，狂风席卷般开始进食我的贡品。
我欲哭无泪，那些全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吃不了就算了，还便宜了这小姑娘。
越想越气，于是直接扑到了那个女孩的身上。
可我没想到她突然颤抖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转过头，与我双眼对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吓死鬼啦！！”
这个小女孩吃了我的贡品后，成为了世界上唯一可以看见我的人。
4、
苏沉愣了一下，他转过头问女人：“你在跟谁说话？”
她赶忙摆摆手，只是眼神还黏在我的身上。
我也没想到，那个偷吃我贡品的小女孩竟然会是苏沉的新婚妻子。
“那我们走吧，阿澜。”
苏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转身揽住了名叫“阿澜”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
阿澜，也是我的名字。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
好像自己的存在要被那个与我同名的女人替代了一样。
“不要走……”
我试着伸手握住苏沉那被风吹起来的衣角。
可握住的只是虚无。
就在我看着他的背影绝望无措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我。
“跟我走吧。”
是那个阿澜。
她用极其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我含着泪想，为什么能看见我的人是她，而不是苏沉。
可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度。
像快要到来的春天一般。
和苏沉相遇是在一个春天。
而与他分手也是在一个春天。
春天真善变，我躲在坟墓后面，一点也不想沾上春天的香气。
可我的忌日也在春天，只有在这个春花盛开的季节，苏沉会来看我。
厌恶春天，残忍的春天，万物都开始复苏，除了我。
但眼前的阿澜只是伸手一拉，我便从那束缚我十年的坟墓中挣脱出来。
我突然有些释怀地想，如果是她的话，得到苏沉的爱也不稀奇吧。
5、
苏沉是一个无法轻易交付自己的人。
明明长了张乖巧漂亮的脸蛋，但日常只能摆出一张臭脸。
和别人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没有个回转的余地。
他这么缺少社会性的人连交个朋友都很困难，更别说谈恋爱了。
所以直到我跟他告白前，他一直是母胎单身。
我有时候会拨弄挡住他那漂亮眼睛的碎发说，你可得多感谢我，没了我你这辈子得孤独终生吧。
苏沉听后甚至会认真思考一下，然后笑着对我说。
“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孤独终老也没关系。”
他说这种话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但是耳朵脖子那红了一整片。
也就是因为这么多浅显易懂的东西，我时常能感受到他的爱。
他比我预料的要更爱我一点。
这个明明爱无能的人，跟着我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每每想到这就有些沾沾自喜。
有一次我为了逗弄他，在他下班回来时倒在玄关前，假装自己命不久矣。
我奄奄一息地摊在他的怀里，伸手抚摸他的脸，语气贼逼真地说：“苏沉啊……我大概是…不行了……”
他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从包里一边掏手机一边掉眼泪。
他这个人明明连笑都懒得对别人笑几次，但却能经常在我面前哭。
我看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有些没忍住笑了。
他这时才发现我是在开玩笑，于是怒敲了我一脑锤。
然后把脸别过去，又变成了那副冷面阎王的样子，我这才知道自己惹了事，立刻抱住他。
他想都不想就把我推开，冷声道：“有意思吗？”
苏沉生气很可怕，如果我现在不哄，这人绝对三天不理人。
于是我嬉皮笑脸地伸手摸摸他的漂亮脸蛋，说：“对不起嘛，我就是想看看你当寡夫的样子。”
“现在看了才知道，好色哦。”
他愣了，吐出一个鼻涕泡，怒把我抱起来扔到床上。
可大概也是我戏弄他的报应，没过多久他就真的给我守了寡。
但我在一旁看着却一点都感不到被爱的幸福。
我不想苏沉这么痛苦地爱我。
既然我不能爱他，那我希望有个人替我好好爱他。
在某一年的春天，我看着苏沉醉倒在坟墓前，内心里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6、
我跟着阿澜走进了她与苏沉的新家。
一切都很陌生，我甚至无法想象苏沉会生活在这里。
在遥远的记忆中，他的身影被我禁锢在那间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小屋里。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苏沉和阿澜虽然已经成为了夫妇，但两人之间让人感觉如此陌生。
简直不像是一对情侣，而像是一种搭档。
“我今天就不回来吃饭了。”
苏沉依旧板着个脸，如果是他这么对我说话，我早就把他扔出家门了。
但阿澜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好像这种冷淡是什么家常便饭。
“你们吵架了？”
我有些迟疑地问阿澜。
她愣住，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不，我们从不吵架。”
“只是，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罢了。”
我看着眼前的阿澜，大概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再见到她了。
她变得比我想象得更成熟了些。
几年前这个吃我贡品的小女孩会时常来陪陪我，跟我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