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1934,第一天我便被拉去相亲。
好在对方那小少爷也看不上我,我得以没有稀里糊涂结下婚事。
他疏眉冷眼,说我下三滥,说我不自爱。
说话有种委婉而克制的难听。
我讨厌他。
如果他后来没有说「我喜欢你」的话。
1.
我穿回了1934年的上海,眼下的这具身子的主人同我一样,也叫许笙烟。
许笙烟家是归国的华侨,近两年来到上海做贸易生意。
最近许父有意为许笙烟安排一桩婚事,对方是郑家的二少爷程玉澜。
程家在上海有名气也有人脉,黑白两道都走得宽。许父是看中这桩婚事之上的生意。
许笙烟本人玩得很开,是上海滩夜宴里的常客。
对于家里的安排她不置可否,只说那程玉澜的名字听起来温和,这样的人都很无趣。
「你们怎样我也不管,婚后他过他的我玩我的,有人养我就行。」她摆弄着手上新得的首饰,对许父说道。
于是许父便和程家那边定好了时间,让两人见上一面。
原本说的是两个人出去饭店里头见一见,却不知为何程家后来又说让程玉澜亲自到许家来碰面。
今天便是见面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原本的许笙烟成了现在的我。
许笙烟身边的小丫鬟,一个圆圆脸的姑娘,叫苹果。许父见许笙烟快到了时间还没起来,特意让苹果上楼来叫她。
「小姐,您快化妆吧,程少爷马上就要来了。」苹果提醒道。
不待我回答,窗外便响起了车声。
这个房间位置最好,从别墅大门到门口的这一段路一览无余,因而我有幸得见造型复古的黑色小轿车从大门缓缓驶入,停在了别墅台阶下面。
随后上面下来个人,他一下车便走入了视线的死角,看不到了,但想来这应该就是那程少爷了。
「啊,」苹果小声叫了一下,「这下要晚了。」
我看着有些忧虑的她,笑了一下:「不晚,现在下去不正正好吗?」
原本的许笙烟是个精致的,出了房间就得化妆,这是她的原则。
因而当我径直打开房门下楼时,苹果惊讶得都没跟上来。
我等了她一会儿,她连忙小跑跟了上来。
「程二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苹果摇头,「小姐,你从前不是说不好奇的吗?」
「哦,就是随口问问。」
要死,人生第一次相亲,是在1934年。
得想个法子脱身,总不能真嫁吧。
我走入大厅,见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老的个肯定是许父,年轻的,想必就是程玉澜了。
原身许笙烟年少丧母,许父虽纵横风流,却不曾往家里带人,而程玉澜想来是一个人来的,因而此时桌上没有女眷。
「笙烟,」许父见我便挥手招我过去,「这便是程玉澜少爷,快过来见一见。」
我走近后,他看到我素面朝天的脸,先是一愣,随后很快便恢复正常:「你来坐着,和程少爷多谈一谈,我就谈生意去了。」
说着他起身就走,至我挪开椅子坐下,他已经走出门口去了。
一时只我和程玉澜两个人。
「你好。」我点头示意。
我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少爷小姐们该怎么打招呼,便采用了最保守的方式。
「你好。」他也回我,但除此之外再无下文。
沉默之中我打量他,不由也被惊了一下。
是惊叹的惊。
他着一身剪裁得当的西服,挺鼻薄唇,垂眼看表,纵冷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极其惹眼。
惊艳是真的,但似乎并不像原身所想的那般人如其名的温和。
我看出他心情不好,没敢继续在脸上端详,清清嗓子,正欲说话,却听他先开了口:
「别想了,这婚,我是不会结的。」
那感情好啊。
「你大可跟你父亲说,你又看不上我了,不至于下你面子。我也会尽力说服我父亲和大哥的。」
「不不不……」还是说你看不上我吧。
许父渴求程家资源已久,是万万没有允许许笙烟拒绝的可能的。
到了如今,便是万万没有让我拒绝的可能的。
我原本想的脱身之术,也是寻个暴病之类的由头,本也没想靠嘴皮子说服许父。
况且原身许笙烟已经表态了,她本来就无所谓,事到临头又拒绝了会很反常。
「你不同意?」程玉澜想必会错了意,只当我是铁了心思要结亲,皱紧了眉头。
「你父亲的手段很厉害,竟然能说服我父亲和大哥。」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女子自爱,不要企图靠这种下三滥的方式为自己找靠山。」
「你要找也可以,上海滩有资源的男人千千万,那人不会是我。」
我最初是想解释的,但他话虽说的委婉,却引人联想,难听得紧。
有些脑子的人就知道,这事是许父一手促成,原身和我都没有参与半分,不过是被裹挟着走罢了。
听他的话,好像将错尽数归结到了许笙烟的身上。
「人贵自知。」趁他停下,我飞快澄清,「你并没有好到我需要纠缠你的程度,我刚才的意思是换个拒绝的借口,并非是要纠缠你。」
他探究看我:「你想换个什么借口?」
「说你看不上我。」顿了顿,我又补充道:「厌恶、恶心,对我过敏,越严重越好。」
我说完这话,程玉澜的一双眼黑沉沉地看着我,好似想将我看穿。
好长一段时间,他才颔首,说了句:「好。」
说罢,他便起身,招呼也不打,自顾自走了。
他走后不过两分钟,许父又从门口进来,脸上尽是不安:
「怎么就走了,程少爷他怎么就走了?笙烟,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吗?」
「不是。」我面不改色道:「程少爷说他看不上我,这亲怕是结不成了。」
「什么?!」许父大惊,急急走近,「他可真是这样说?」
「对,他说看见我便恶心反胃。」
「怎么……怎么这样说……」许父坐下,焦虑之际忽而一笑,给自己倒了杯茶,胸有成竹对我说道:「笙烟放心,他一定会同你订婚。」
潜台词是,程家的亲,他结定了。
可两个小时后响起的一通电话,却是让我眼见着他的幻想破灭。
他的表情从谗谀到震惊再到暴怒,变换之快,极其精彩。
于是我便知道,这桩婚事黄了。
我在楼梯上偷偷望着,心里松了口气。
命运未卜的年代,起码暂时不用因为婚事而担惊受怕了。
「砰——」许父将电话狠狠扔出去,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几个小厂子就想打发我,想得美!」
「我连亲生女儿已经和程玉澜爬了床这种事情都宣扬了出去,就不是想要你那几个破厂的。」
「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打发狗呢。」
灯光晦暗,许父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神色看不分明,但他阴测测的一番话让我心里越听越凉。
为了威胁程家攀上这门婚事,他不惜将自己女儿和别人上床这种事都大力宣传?
我虽没有从前的许笙烟的记忆,不清楚她同谁上过床,但瞧今天我和程玉澜见面时候陌生的样子,两人之前应该没有过交集。
我回房问苹果:「我之前和程玉澜见过吗?」
苹果虽然疑惑,却还是回答我:「程少爷之前一直留洋在外,是半年前才回国,小姐并没有机会见到程少爷。」
我又委婉地问:「我之前可有在外留宿过?」
「并没有,小姐说深夜在外不安全,所以每次都是最多十一点就回家了。」
所以许父是在造谣。为了攀附上一个好亲家,他造谣自己的女儿和别人上床。
不怪乎刚才程玉澜的那番话不客气了,他无缘无故被造了黄谣,还被逼着来始作俑者家里相亲。
换位思考,我或许还不会说得那么委婉。
回过神来,我心中一阵凉意,待在这样的家里,早晚要被这利益至上的许父卖了出去。
得早日跑路才行。
就是在这天夜里,我发现许父——许广平有间暗室。
我亲眼看着他走进去,我悄然进去时却不见他踪影。
暗室在别墅里面,但要从花圃旁边的小房间进去。
平素花匠在那里,但这天花匠有一天的假,归了家。
许广平每周六给花匠放假。
了然于心后我从正门回到别墅,被起夜的管家看到了。
他什么也没说。
但我在楼梯上悄悄看见他将我鞋底沾的泥土扫了干净。
2.
初来乍到的几个夜里,我躺下后睡不着。
恰巧许广平外出不归,我没什么压力,便来到院里闲逛,却发现月光底下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黑影。
有个人。
以他的视野,看得见我。
我僵直地站着,不敢轻举妄动。
鼻尖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又半天不见有动静,我心下了然,那人是受了伤。
我转身进了房子,去厨房拿了把刀,又拿了医药箱。
如果他是好人,我就给他医药箱;如果是坏人,那就给他一刀吧。
即使我不确定能不能清晰判断出他的好坏。
我拿着东西来到墙角处,见他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滩血。
身穿黑色布衣,面上不忘戴个面罩,只露出双黢黑的眼。
感觉挺坏。
但他手上的枪,直到我走近了也没有对准我。
我于是也放下刀,打开了药箱子。
我这人比较随性,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俗称第六感。
反正就当我救了个好人吧。
我会简单的急救,何况他这只是伤口过大、失血太多。
我在腿上处理完毕,撒上止血药粉,又包扎起来,问他要不要送医院。
「我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还是得去医院才能得到更好的医治。」
黑衣人还带着面罩,闷声道:「不用了。」
他强撑着一条腿爬起来:
「不打扰小姐了,我这就走。」
「行。」知道他身份敏感,肯定不会去医院,我递给他医药箱。
他想来接,却差点没了支撑要倒下去。
我接住他,想了想放下药箱,只从药箱里掏出几瓶关键的药。
「止血药、止疼药、消炎药、退烧药还有外伤药,大概就是这些,你每日服用个一二三次。」
我给他塞到腰间。
「谢谢。」他这下真情实意感谢道。
「不用谢。救了你,你得当个好人。」我扶他向门口走去。
如果他是个好人,那么这句话无伤大雅;如果他不是好人,那么我希望我能用救命之恩将他度化。
阿弥陀佛。
他闷笑一声,说:「好的。」
将他搀扶到大铁门处,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出百米,就来了接应的人。
来人也是一身黑衣,但没带面罩。
我现在的身子不近视,我连忙闭眼,防止自己看到他的脸被杀人灭口。
后半夜我铲了两捧土把那滩血迹掩盖起来。
虽有新土痕迹,但墙角底下少有人过,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3.
是1934。
是坚忍的刀尖剔去腐肉、血泊的颜色也代表新生的1934。
但它也并不特殊,很难说它的前十年和后十年会有更好或是更差的景象。
只是我如今已身在这里,那么我理所当然祈求未来之岁月,苦难难免,但希望长存。
我第二次见程玉澜着实很意外。
我跟着人进了小教堂,被安排坐下时发现旁边正挨着程玉澜。
我听人说小教堂的神父实则来自苏联,在他的掩护之下,不时会有革命党人和学生前来宣讲,因而这算是一个秘密的发展革命力量的地方。
程玉澜早到了,他注视着台上,看得认真,想来是没注意到我。
我看到他,一时有些尴尬。
他是不是以为那些关于上床的谣言是我传出去的?
想了想,我觉得不管他怎样认为的,我都是会讨他嫌的。
因而我便拿出帽子带上,压低帽檐后又侧过头,只目视着前面讲话的人,只当我也没看见过他。
只听上面的人讲着:「纵你我只是那百分之一,力量微弱,奔走呼喊,却也不负此生,不负这内忧外患、多难之年。我们当做些什么……」
「你怎么来的?」身旁忽的有了这样一声。许是怕吵到了周围的人,声音被程玉澜微微压低了些,有些沙哑。
我终是不可避免地转过头去,与他照了个正面。
「听人说这里有活动,我便来了。」
说到底不清楚他是个什么人,我说得含糊。
程玉澜听后不作声了,我便也不再关注这事,不再管旁边坐着的人,把注意力全然放到了台上去。
台上的人换了几次,陈词次次慷慨激昂,听来热血。
我听得起劲,程玉澜却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我强硬拉了起来。
「别说话,跟我走。」
我还不待反应,他将右手置于我的腰间,揽着我众目睽睽地走了出去。
小教堂里来的大多是些学生,虽思想上要开放许多,但终归是影响或打断了台上的讲演,因而他们看向我和程玉澜的眼神里都有些不满。
程玉澜无视这些这些目光,仍旧大步迈着,我得加快步频才能跟上。
我暗暗挣脱,也想过停下不走,却都被程玉澜暗中挟制住。
就这样走至门前,街角驶来一辆小轿车,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我见过的那辆,程玉澜一手仍是揽着我的腰,一手打开车门,将我半推半抱上了后座。
「你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带我走了?」关上车门的一瞬程玉澜松开了我腰间的手,应该说明这是他觉得安全的一个空间,我便找机会问出了这话。
「你不适合去那里,以后别去了。」他看也不看我,只是目视着前方,吩咐着司机,「送她回去。」
「少爷,去哪里?」司机手打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问他。
司机不认识我,自然也不知道送我回哪里。
「微文……」
「微文公馆。」程玉澜先我开口。
「怎么我就不能去了?」我问他。
我已接受了现实,从前的许笙烟和之后的许笙烟,都是同一个人了。
从前许笙烟给人留下的印象如何,便是今后我的过往如何。
我只当是他对我有不好的印象,觉得我去那些场合别有目的。
其实我原本没有怎样,毕竟他人对你的想法是主观纠正不过来的。
但程玉澜听后答也不答,反而双腿交叠,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我以为是不屑于跟我说话。
我便有些不服起来,便再次问道:
「我从没有听过,还有哪些场合是明令禁止某一类人进去的。你说我不适合去,是为什么?」
我看着他。
他似有所感,这才睁开眼,对上我的目光,终于解答道:
「我刚才观望,今天去那里的,除了你这种被蒙骗进去的,都不是些好人。」
不是好人?
程玉澜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我有了太多想法。
那些想要启民智、换新天的共产主义者呕心沥血,在国民党人的围剿之下不惜用暴露的危险,换来启发更多人的机会,但在程玉澜的眼里,他们却不是些好人。
程玉澜是大少爷,以及现在的我,属于资本家,我们都是这个时代压覆在众人身上的又一根铁锁。
底层人们的疾苦是这样的人变得充盈的养分,前后者的苦难和华贵成正比,且根本不能达到共情。共产党人最初代表的不是后者的利益,描绘的也不是他们的蓝图,但一旦带领人们颠覆,或许会殃及他们的利益。因而不怪乎程玉澜认为共产党人不是好人。或许在这个时候,除了真正受苦的人,大多数人都还觉得共产主义者不是好人。
我难受极了,却也无从辩驳。我无知又浅薄,纵使灵魂生来烙印着红色,但当我回到1934,却又不知道怎样为我的先辈发声。
我深吸口气,让程玉澜将我放下。
「我自己回去。」
他答非所问:「你父亲对你好不好?」
我不在状态,想到许父自程玉澜走后天天要为我相看的势利模样,便自嘲道:「怎么不好,总想着让我嫁给你。」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应是已经了然:
「那么,我便得送你回去了。」
我只当他是想替我撑腰,毕竟他能委婉说出「女子自爱」的话,又留过学,总归是较为懂得尊重体谅女子的人了。
我便索性借了他的力,作回样子给许父看,在我能找到机会跑路之前先堵上他的嘴。
于是我便不再要求下车,让程玉澜的小轿车送了我回去。
回去时正好碰见许父要出门,看到我和程玉澜先后从车上下来,他双眼一亮,立马便要放弃出门的安排,邀请程玉澜进门坐一坐。
「我便不进去了,正好也让许小姐好好休息一下。」
程玉澜礼貌克制地一颔首后,便上车离去,只剩下我应付许父殷切的「问候」。
后来我听闻,小教堂里那天被抓了批人,幸好全是些家中有些钱权的学生,因为只是去听讲、并没实际做些什么,又被家长们花重金保释,都没受苦。
只是被抓的人里并没有上台演讲过的人,我心起疑窦,隐隐有了个猜测。
不知真假,但如果真是那样,我是须得感谢程玉澜的。
4.
第三次和程玉澜见面是一次贸易览会,我跟着许光平一同来到了展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