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妈妈卧病在床，爸爸在一旁伺候，明明有些人六十多岁还能健步如飞，但他们却像被掏空水分的树干，了无生机。是了，病痛和时光掏空了身体，同样被掏空的还有他们的荷包。妈妈时不时向门外张望，却等来了我这个她最不想见，也最不孝顺的女儿。
看到妈妈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我没有太多伤心难过，反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既然她们总觉得我不孝，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孝。
（一）
“爸爸，天冷了，这是我刚给你买的新衣服。”我不管不顾坐下，开始给爸爸展示，袋子里还有一些名贵的烟酒。
现在的我事业小成，虽然没有实现财富自由，但普通的花销从不计算价钱。
妈妈把头扭到一边，爸爸刚要来接的手顿在半空中，然后看了看妈妈，佯装生气，指责我乱花钱，有钱不知道给妈妈买点补品。
我又提出来另一个袋子，“喏，这不是吗？我给妈妈买了橘子，可甜了！”
妈妈的脸黑如锅底，把身下的枕头狠狠砸在我身上。爸爸那里的东西加起来好几千，而这袋特意为她买的橘子才几十块。
只是，用她当初对我的方式对她，她竟然也会难受么？
曾经我把天下父母对子女的不公平都归咎于重男轻女，一度庆幸自己没有哥哥或弟弟，但不被爱的理由可多了，比如我不爱笑，不会撒娇说好话，比如我没在他们身边长大，我的姓氏和妈妈不同……
三姐妹，父母在别人面前戏称我们三千金。
传言中间子女最不受宠，我排行老二，传言不假，否则也不会只有我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长大。
一切起因不过就是想要个儿子。
兴许是报应，母亲接二连三生的都是女儿，他们只能放弃，然后以我们为荣，假装不在意，以此对抗别人的嘲笑和自己的不甘心。
十岁那年我被接回家，彼时父母盖了新房，买了家电，条件在村里数一数二。姐妹光鲜亮丽活泼可爱，而我不讲卫生不善言辞。
妈妈最爱姐姐，爸爸最疼小妹，一家人外出逛街，我形单影只。他们好似没有习惯我的存在，我站在原地很久他们才反应过来少了个人。妈妈讪笑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始终没有放开姐姐，爸爸牵着小妹在前面等着，玩笑说差点把我搞忘记了。我搓着衣角，掩饰着难过和尴尬。
很快，爸爸眼里开始有了我的存在。姐姐天赋平庸全靠努力，妹妹年纪小贪玩不爱学习，而我优异的成绩是父母反击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的最好武器，或许还因为姐妹三人中只有我随父姓。爸爸从小家里穷，兄弟又多，只能做了上门女婿。
从回家的那刻开始，妈妈就看不惯我。
她嫌弃我脏，嫌我洗不干净衣服，也嫌我不会做饭，天天把爷爷奶奶溺爱我挂在嘴上。不过她忘了，姐姐比我大三岁，照样不会洗衣服做饭。
同样被嫌弃的包括我引以为傲的成绩。
妈妈是上过学的人，她发现了我错漏百出的暑假作业，无论我怎么解释那不过是因为我贪玩才乱写的，还是被她狠狠质疑，嘲讽爷爷奶奶把我夸上天也不过如此，甚至把到处说给人说我以前考高分可能是作弊，得意洋洋她看破一切伪装的慧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我很疑惑，证明我成绩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奶奶总在电话里说我考了第一，而姐姐倒数的成绩和我形成鲜明对比，我再优秀也代表不了妈妈的颜面。
妈妈把姐姐在爸爸那里受到的委屈悉数怪在我头上，被冠了不同姓氏的我们好像成了她和爸爸的代表，她和姐姐妹妹一派，我和爸爸一派，仿佛只有我不行，她的地位才能凌驾于爸爸之上，只有我的一无是处才能证明她的价值和对家庭的奉献。
所以，即使我转到新学校第一次考试拿了第二名，她也是疾言厉色警告我不能骄傲。爸爸乐呵得没心没肺，一个劲夸我能干，接着妈妈对我冷漠了好几天，又冲着爸爸撒气，怪他这样明目张胆给我撑腰，以后她怎么管我，以后姐姐妹妹在这个家何以立足？
只是，她这样打压着我，又让我如何在姐姐妹妹面前抬得起头？
所以，她们会在我晚上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把房门锁上，任凭我在外面拍门叫喊,她们会在和我吵架的时候让我滚，滚回我的山里去……
妈妈每次听到看到也不甚在意，只觉得是孩子玩闹，然后在我反击的时候赶来制止，骂我心肠歹毒斤斤计较。
（二）
我把枕头捡起来，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妈妈这是干什么？我来看你不高兴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是来看我的吗？”妈妈丝毫不顾旁人，冲我大声嚷嚷。
“如果我不来看你，你们欠的医药费谁交？”我假装抹了抹眼泪，“虽然你把所有的拆迁款给了妹妹，把三套房子都给了姐姐。但是你还是我的妈妈呀，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旁边病床的人听我这么说，马上收起了鄙夷的眼神，一副原来如此。
妈妈脸上有些挂不住，听我说已经给她缴了费，神色缓和了些，让我给她剥橘子，以为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我不领情，继续磨刀，杀人诛心。
拿出一张豪华旅游套票递给爸爸，说是公司给的奖励，日子就在这两天，不去就浪费了。
爸爸兴奋且激动，又担心妈妈无人照顾，我立刻拿妈妈手机把电话打给了姐姐和妹妹。
姐姐听完果然炸毛了，她的脾气性格和妈妈越来越像，张口就说我没安好心，这个时候把爸爸支走图什么？
“当然是图给你们一个尽孝的机会。“我答得直白。
妹妹更直接——没空，不来，姐姐是大的，理应照顾老的，让着小的。
妈妈被我这一套组合拳打得委屈落泪，她肯定还记得自己钱财握在手姐姐妹妹谄媚的样子，那时候两人生怕妈妈和谁单独在一起，争着抢着照顾。
她现在依然看我不顺眼，却又舍不得像小时候一样赶我走。
妈妈一直更看不惯的是，爸爸对我好。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在妈妈眼里像极了上辈子的小三。
为了方便我们上学，爸妈在城里租了房子，我是第一个受益的人。
最便宜的盒饭一块五，三个素菜，妈妈每天给我三块，别吃早点，中午和晚饭刚刚好。我和她要三毛钱打热水，她不可置信地质问我三毛钱都攒不下来。
可是，周边的物价是她带着我挨个问的啊！哪一家有多大点的分量，需要多少钱，妈妈一清二楚。
我想到了好主意，中午打两块钱的饭菜，然后吃一半，晚上就着热水吃剩下的一半。冬天还好，夏天的饭放久了有点馊，我只能用开水泡几次继续吃。那年，我不过十一岁。
有次爸爸进城办事顺便来看我，看到我吃的开水泡饭还没有菜，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什么都没说，偏偏他蹲在我身边一直问，温柔极了，我一时没控制好委屈，眼泪滴进了饭里。
爸爸回去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妈妈硬是扛到了我周五回家才发作。
不管我怎么努力解释没有和爸爸告状，她都不信我。掐着我的胳膊又哭又闹，细数着这些年她抚养三个女儿的辛苦和操劳，说我表里不一对着爸爸撒娇是卖骚，说自从我回这个家姐姐妹妹就没了爸。
接着，见爸爸不吃这套，她又是撞门又是扇自己的耳光，赌咒发誓将来不再管我，逼着我在姐姐妹妹轻蔑讥笑的目光中跪下磕头道歉。
爸爸服了软，这件事不了了之。我哭得差点昏厥，自此再不敢靠近爸爸。那一次的事让妈妈久久置于胜利的高地，她找到了更好的拿捏我的办法。
一旦爸爸对我好些，妈妈上街便故意撇下我，带着姐姐妹妹买新衣服和零食，当我眼巴巴看着时，她开始得意，让我找爸爸要去。她明明知道爸爸白天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到我的衣食。
这招对我很有效，每次妈妈这样，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每天放学回家，抢着洗碗，抢着帮她干农活，周末默默把全家人堆着的衣服洗了，包括丢在盆里的内衣内裤。妈妈对于我的顺从很高兴，但只要我忤逆一句话，所做的一切努力便荡然无存，一切回到起点。
姐姐上初一的时候和我住在了一起，妈妈每晚都去接，她们好得像一对姐妹，老远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我一个人在出租屋要么对着墙发呆，要么睡着了被吵醒，然后给她们打热水洗脸洗脚，再趁着夜色穿过小巷倒尿桶。
我睡觉的位置，也从和妈妈一边，到她们的脚头，再到一扇破烂门板打的地铺。
妈妈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呢？学姐姐的样子温声细语，妈妈说我骨子里是狡猾
的狡猾，学妹妹的样子直来直去，妈妈说我自私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我，就这样缝缝补补不知所措地长大了。
（三）
没人照顾，妈妈迫不得已提前出院，我开车载着他们回家，那个我六七年年都不曾踏足的家。
一百三十平的房子住得又挤又乱，姐夫去上班了，姐姐正给孩子煮着辅食。
看到我们回去，她赶紧扑到妈妈怀里撒娇，“妈妈。你终于出院了，我忙着照顾你孙子哩，都没空去看你，还好你没啥事。”
妈妈淡淡推开她的手，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忘了你还有个妈了！”
姐姐愣了一下，把孩子抱到妈妈怀里，委屈道：“妈妈，别生气嘛，快看你大孙子，是不是好乖？你不在我都忙不过来，还是妈妈最好了。”
妈妈最吃姐姐这一套，姐姐怀孕以前和姐夫偷摸打听了各种偏方，就为了生个儿子巩固家中地位。
如她所愿，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在一旁笑而不语。
姐姐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二妹好久没回来啊，麻烦你接爸妈回来了！”
我没有漏掉她俨然女主人的语气，“都是一家人，也是我的爸妈，我不去接谁去接？”
“也是，这些年你都怎么联系家里，爸妈大小的事都是我在处理，这次怎么突然想起回来了？”她一再提醒着这些年我对爸妈的不闻不问。
与其说她照顾爸妈，不如说是爸妈照顾他们一家三口。姐姐为了怀孕辞了工作，姐夫一个月两千多的工资，能养活得了这一大家子人吗？还不是全靠爸妈的拆迁款。自从拆迁后，爸妈就在家帮她照顾孩子，做饭洗碗打理家务。
“放心，马上就走。”我答。
多年不见，我对她没什么好脾气。
“走什么走，好不容易回来，在家多待两天。”爸爸一边插话一边收拾行李，许是看在我付的住院费的面子上，妈妈也默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