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吴地采茶女,被猛兽围困深山时,一名村外少年出手相救。
彼时萧珩身揽日月光华,落拓眉眼清澈见底。
他说:「听闻吴地的碧螺春可疗愈百疾,舍妹重病,可否请姑娘赠与一二?」
然而多年后,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被萧珩血洗,碧螺春也遭夺掠一空。
可没有人知晓,他们觊觎的灵药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茶叶。
能认出真正碧螺春的,世间只剩下我一人。
1
碧螺春生长在吴地的莫离峰上。
这里一年四季异香阵阵,外人认为是妖物作祟,不敢轻易踏足,唯有吴家村的人世代生活在此。
萧珩是我打出生起见过的第一个外男,意思是说,第一个外面的世界来的男子。
他从猛兽口中救下了我,是我的恩公。
至于爹娘和那个半吊子算命先生吴太一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
爹娘说,此人非我族类,不可留。
吴太一说,万般皆是命。
那「命」又是什么呢?
「外面世界的哥哥,你在干嘛?」
萧珩此时挽着袖子,扒了一只野兔的皮毛,却不急着饱餐一顿。
而是拿两根木棍戳戳戳,让我想起我和娘闹脾气时也去找大树撒气。
不过萧珩和我不同,他和吴家村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即便是扒兔皮,戳木棍这种脏活儿,由他做出来,都像一幅名画。
谪仙似的,只可远观。
他停了手下动作,对我温声笑道:「这是钻木取火。」
下一秒,他手下亮起星星点点,我吓得拽起他拔腿就跑。
四年前,雷劈了村口一棵树,就是这样的星星。
我们跑得气喘吁吁,在小溪边停下,清澈见底的溪流像一面明镜。
镜中二人皆是一副畅快模样。
他用蜷起的两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头,让我赔他到嘴的鲜烤兔子。
兔子就兔子,什么烤兔子,难不成是兔子的祖奶奶?
第二日,我提溜着两只兔子去找他,吃到了烤兔肉。
真是太美味了。
2
萧珩的到来,改变了吴家村世世代代茹毛饮血的生活。
钻木取火的法子普及速度之快,如雨后春笋。
我喜欢坐在夜晚的篝火旁,边品尝烤山珍,边透过光影看萧珩明灭在火光下的清俊面容。
我没话找话,问他:「为什么会救我?」
他目光温柔地看向远方,又将淡淡忧伤拉回来:「看到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和你一般年纪。」
突然话锋一转:「可是她不如你幸运,她生病了,药石无医,除非有能起死回生的碧螺春。」
然而即便是在莫离峰,碧螺春也是极珍贵的。
若是真随处可见,此次我重伤,又何须请神医吴太一。
看着他炙热的眼眸,我只能勉强道:「我想想办法。」
起身拍掉衣裙上挂着的枯草,才望见远远地生着数堆篝火,星星点点,很是好看。
村民在篝火旁围坐闲话。
免不了要提到,萧珩是百年间唯一一个误入此处但平安无事的人。
3
萧珩要带我回上京,他说他家算是个大户,养得起米虫。
临行前,娘抹着泪,偷偷给我塞了一钱碧螺春。
千叮万嘱,必要时刻可用它来保命。
我眨巴着眼睛收下了。
上京果然是繁华风流地,富贵温柔乡。
萧珩带我吃喝玩乐,看花灯、游画舫、品美食、鉴美酒。
坐在灯火辉映的水榭楼阁,萧珩注视着我的目光极尽温柔,他伸手别过我耳边碎发,像是沉默的告白。
一日昏暮,我指着落日余晖的宫墙,俏皮道:「这就是天子脚下吗?要是能逛逛皇宫就好了。」
翌日,萧珩送来一身新衣,让我梳妆打扮,随他出去。
我傻傻问道:「去哪儿?」
「皇宫。」
我吓了一跳:「去干嘛?」
「母后要见你。」
萧珩从未跟我提过,原来他所谓的“大户”,指的竟是当今东朝皇室。
于是我摸着不知名的上好衣料,懵懵懂懂被推上香车,只盯着萧珩褶皱恰到好处的袍摆,一片玄金蟒纹。
注意到我的不安,萧珩把我的手放在手里轻轻捏了捏,对我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我便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萧珩的母亲是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眼尾一颗朱砂痣,美目流盼间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对我这乡下野丫头难掩的不满。
萧珩却温柔地为我夹菜,席间光明正大地与我咬耳朵:「喜欢吃哪个,孤给你夹。」
皇后看着萧珩动作,对我竟也没刁难。
这次赴约,我亦见到了萧珩那位生病的妹妹。
琅玉公主生得不凡,虽说病容憔悴,但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流,刚才在席上,她用眼锋随意地扫过我。
那是写满上位者高傲的眼神。
让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4
出宫前,皇后眼角噙着笑意,向我询问碧螺春。
她说萧珩最是宠爱幺妹,若我能献上碧螺春,便许我太子妃之位。
我其实并不清楚太子妃意味着什么,但皇后告诉我,太子妃就是能和萧珩共度一生的人。
我想起娘的嘱托,思量间,已拿出那只素瓷瓶。
待拿到赐婚圣旨时,我才惊觉碧螺春珍贵至此。
萧珩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我捕捉到他如玉面容上闪过一瞬不悦。
正疑惑,他抬手摩挲我的侧脸,温情脉脉:「昭昭,这是你用来保命的东西,怎可为了我轻易交出?」
我蹭蹭他的指尖回应,冲他笑得温婉,只说不悔。
婚事定了,皇后安排我学习宫廷礼仪,为成为太子妃做准备。
嬷嬷很严厉,戒尺重重落在细白掌心,很多次,我忍着痛冲长廊另一边立着看我的萧珩挤出难看的笑。
有时,他强势从嬷嬷手里抢人:「是孤带她出去的,你尽可去告诉母后,后果孤自会承担。」
他带我出去的时候,是我一月里最快乐的时光。
他说他怀念从前在吴家村摸鱼打鸟的生活。
我也怀念逝去的无忧无虑的时光,想念爹娘,可我想若是能和萧珩在一起创造新的回忆,那也很好。
我会为他料理宅院,洗手羹汤,为他学一切我不擅长的东西。
5
大婚三日后回门,我求了平安符戴在身上,和萧珩一同返乡。
马车颠簸,我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心中是抑制不住的雀跃:「你说,阿娘知道我们成婚的消息会高兴吗。」
萧珩摸了摸我的头,肯定般笑得温柔。
谁知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等待着我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场景。
没有阿爹与阿娘的翘首以盼,更没有其他村民们的迎接。
整个吴家村不知何时经历了一场血洗。
昔日欢声笑语、袅袅炊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一眼望去,浑浊染血的溪边有两具孩童的尸首,尖刀穿胸而过,将他们串在一起。
我呼吸一滞,赶忙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个承载记忆的小院荡然无存,废墟里偶尔跳动微弱火光。
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象。
我坐在废墟上边哭边刨。
在刨到娘的耳环,还有未烧尽的人骨时,我整个人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萧珩多次想扶起我,都被我推开,直到他用蛮力将我禁锢在怀里,我才看见自己滴血的指尖。
「萧珩,为什么?这是我私自下山的报应吗?」
「昭昭,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我第一次见他发怒:「给孤查清楚,究竟是谁如此歹毒。」
我收拾残败的心情,强打精神和萧珩说话,请求留在这里陪爹娘最后一夜,以尽孝道。
他紧紧抱着我,良久才说好。
无论是谁,无非是想要碧螺春。
碧螺春生长在莫离峰,但并非所有碧螺春都有起死回生之效。
相传,莫离峰上有棵神女树,是神女碧螺血肉之躯所化。
吴家村人世世代代守护莫离峰,守护的便是神女树。
娘总说,神女树在,吴家村就在。
神女树并不常显形。
独自一人宿在吴家村,当夜,一棵古树上空阴云笼罩,树下狂风暴雨。
想必便是神女树了。
萧珩曾告诉我,草木灰中可藏火星,看似一团死灰,遇风便复燃。
我用吴家村最虔诚的礼拜别神女树,之后引火将它烧尽。
他们想要神女树,我偏不遂其愿。
从此,世间再无碧螺春。
6
也不是完全没有,之前皇后娘娘向我讨要时,我还留了一些在自己手中。
为保不被发现,我带了几株寻常的碧螺春给皇帝。
好东西,自然是献给天家。
皇帝大喜,命人将那几株幼苗种在御花园,召最好的种茶人日夜看管照顾。
吴家村已无人居住,变成人人可闯之地。
说书人开始讲,莫离峰上本无妖精,是吴家村人贪心不足,怕世间珍宝落入他人之手。
他们茹毛饮血,像妖精一样生活,若是外人闯入,便杀了生食骨肉。
就连天神都看不过去,因此吴家村遭了天谴。
最先登上莫离峰的勇士带回了神的奖赏——小小一筐新鲜的碧螺春。
又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他们中运气好的,带回碧螺春,运气不好,便葬身于猛兽之口。
每每耳闻有关碧螺春的流言,远得像是前尘往事。
当太子妃并不容易,东朝很大,势力勾结众多,萧珩忙于前朝,我便为他料理家事。
今日沈家娘子,明日郡主,后日皇后公主,还有东朝精打细算的账本,令我无暇其他。
春日宴,两位娘子窃窃私语:「她为何从来不好奇呢?」
「谁呀?」
她声音不大不小,我刚好听见:「太子带回来的那个村妇呗。」
「她本姓吴,该不会……」
见我从旁经过,两人这才止住话。
我扫去一眼,认出她们是崔赵两家的娘子。
7
流言很快止住了,但雷霆手段并非出自我。
萧珩大力暗查崔、赵两家朝中和市面关系,官居高位,能有几个是干净的呢?
这一查,就查出其中牵连颇巨,崔、赵哭求跪在萧珩面前,萧珩冷冷开口:「你们得罪的是孤的妻子,给太子妃赔礼道歉吧。」
那二人对着我,将头磕成古怪的节拍,口中不住重复「请娘娘恕罪」、「娘娘大人大量」之类话。
我刚想说算了,萧珩却让他们自斩一臂,方显诚意。
「但不要脏了她的院子,回家自行动手。」
当晚两家就敲响了丧钟,那二位娘子双双投了湖,还留下血书向我忏悔罪行。
流言便戛然而止。
萧珩虽然无法无天,但皇帝只是不痛不痒地给他放了外差,让他带兵亲上龙虎山剿匪,将功赎罪。
临行前一晚,萧珩牵着我的手难舍难分,他的声音如月光流淌:「昭昭吾妻,定要等我回来。」
我莞尔一笑:「殿下安心去吧,我会将诸事打理妥当……也会好好地等你回来。」
可他躺着被抬回来时,身旁多了个女子。
美人扑在他病榻前梨花带雨,完全不给我腾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