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很疼我。
她说她要死了，怕我活在世上受欺负。
所以要我跟她换命，我去死，她替我活。
我答应了。
因为我也跟她学会了换命的方法。
1
我爸打电话跟我说我奶快不行了，让我立刻回家。
计划生育年代，爸妈为了能有个儿子，决定把我扔河里淹死，只因为上面已经有个姐姐。
是我奶说，我爸命中无子，只有留着我，他才能生出儿子。
她是远近闻名的神婆，挺灵的。
从小到大我得不到父母一点疼爱，只有我奶对我好。
我爸不让我读书，是我奶拿钱供我读到了初中毕业。
我生病受伤，爸妈也不管不顾，都是我奶照顾我。
听到她病了，我连夜买票赶了回去。
到家那晚，却被我妈一碗掺了药的汤给灌倒了。
一觉醒来，我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人。
他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汗臭，龇着大黄牙，猥琐地冲我笑。
「你醒啦？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已经给了你家三十万彩礼了，过几天就娶你过门！」
说着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朝我摸过来。
我气疯了。
一把把他推下床，用尽全身力气骂：「滚，滚……我要报警，我要让你坐牢！」
那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跌倒在地上，才满脸无辜地说：
「我都花了钱了，你爸妈都同意了！」
「你可不能反悔啊！」
「再说，你都是我的人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我一边哭一边抓枕头砸他，恨不得手里有把刀捅死他。
他也怒了，挥舞着拳头摁着我打。
一边打一边辱骂：
「她姥姥滴，老子花了钱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老实点，不然老子揍死你！」
我趴在地上痛哭不止，浑身疼得想死。
可我的家里人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一个回应我。
直到那男的打够了，他们才出现。
我爸和我妈只瞥了我一眼，反而跟糟蹋我的男人道歉：
「哎呀，都是我们不好，这死丫头脾气实在是倔！」
「但是你也试过了，正经的黄花大闺女！」
「我妈都算过了，我们二妮是多子多福的命，一定能给你生几个大胖小子！」
那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冷笑：
「敢跟男人动手的婆娘，也是少见，缺管教！」
我爸一边拉他出屋，一边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是是是，都是我没教好！」
「在外面打工，心养野了！」
「这几天我好好收拾她，一定给她性子磨服帖了，再让你领回去！」
我爸跟条哈巴狗一样，围着那男的转，终于把人哄好了。
他们在外面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没人理会被打伤的我。
我像只野狗，趴在地上喘着气，连眼泪都流干了。
我奶终于出现了，她把我扶起来，放回床上，还轻手轻脚地帮我擦药。
「二妮，你别怨你爸！」
「他也是没办法，你弟也大了，要娶媳妇儿！」
「你大姐的彩礼，叫他赌钱输光了！」
「现在娶媳妇儿可不比从前，不仅要彩礼，还要盖房。」
「哎……」
她叹着气，一遍又一遍。
我问：「那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给我下药，让人糟蹋？」
我奶充满怜悯地看着我：「他们是怕你不同意。」
我笑了，
泪流满面。
不同意就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的亲女儿？
真是畜生一样的东西！
可他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同意了吗？
绝不！
我不会就这么认命的。
但我知道，在这落后的山沟里，报警也用。
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被卖被打，都只是家庭纠纷。
我必须要逃出去。
让他们人财两失！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热火朝天地喝酒。
我爸和我弟都很快活，跟那个男人商量婚事。
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我的人生。
原来这男的是我弟在赌桌上认识的。
他的钱也是赌博赢回来的。
我弟输得很惨，还不起他的赌债，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这男的其实只给了三万块钱。
他所谓的三十万彩礼，其中二十七万是我弟欠他的赌债。
真是可笑极了。
我在我爸妈眼里，从来都不是人，和家里养的鸡鸭鹅没有区别。
随时可以被杀被卖。
我真恨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要是我有我弟那样的体魄，我现在就冲出去，把他们全杀了。
可我不是。
我小时候经常挨饿，身高不到一米六，消瘦还贫血。
这几年靠着我自己打工挣钱，才终于养好了一点。
我唯一的办法，只有逃出去，再也不回来。
等到半夜，他们都睡了。
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虽然外面很黑，山路很难走，还可能遇到野兽。
但再怎么，也比留在这里，被人卖了强。
走出这座山，总能看到希望的！
可我开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跟我一个屋的奶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问：「二妮，大半夜的，你干嘛去？」
2
「奶，我要上茅房！」我撒谎了。
我并不想骗我奶，可是我怕她不帮我。
我奶眼光如炬，看着我，问：「你想逃走？」
我哭了。
「奶，你让我走吧！」
我跪下来求她。
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怕把我爸妈惊动了。
那我就再也跑不掉了。
我奶也压低声音，劝我：「二妮啊，都这样了，就认命吧？」
「我不认，我不认……」我摇头，「我不要嫁给强奸犯，不要当生孩子的工具！」
我见过文明世界的样子，我厌恶这落后封建的穷山恶水。
我感受过自由的风，我不愿意再回到地狱里。
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我奶最疼我的。
「奶，求你了，求求你了……不然我会死的！」
她终于还是被我说动了，点了点头。
我怕她反悔，赶紧爬起来跑。
山里的夜真黑啊，连路也看不清，我也不敢打手电，我怕被人发现。
我一路狂奔，哪怕身上疼得要死，也不肯停下来休息。
如果被抓回去，这辈子都有挨不完的打，吃不尽的苦。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感受过爱，她们只是习惯了苦难，甚至把受苦当成了福气。
我奶是这样，我妈也是这样，世世代代的女人都这么过来的。
她们觉得我也应该要这样过下去。
我听到了身后的狗吠。
还有我爸和我弟的骂声。
「抓住她！」
「快追！」
「就在前面，别让她跑了！」
我害怕极了。
所以更拼命地跑。
不能被发现，不能被追到……
可人哪里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狗。
更何况我被饿了一整天，只喝了两口水，又受了一身的伤。
我被狗扑倒在地。
它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的肉扯下来。
我疼的大哭。
我弟弟率先赶到，狠狠一脚踹在我身上。
「你能耐了啊，还敢跑？妈的，要不是怕人家不要你，我非打断你的腿！」
他不解气，又往我身上踹了几下。
我忍着泪和疼痛，问：「你赌钱输了，欠了债，凭什么要我还？」
他笑着，说：「谁让你是女的？」
是啊，谁让我是女的。
在这个地方，女人是被诅咒的。
要么生下来就被弄死。
要么十几岁就嫁人，给家里的兄弟挣彩礼，然后再为买下她的男人奉献一生。
我真恨啊！
我爸赶来了，气喘吁吁，又把我捶了一顿。
我被强行拖回了家。
这一次，他们学精了，把我绑了起来，关在了黑屋里。
那里常年放不用的东西，又脏又臭，老鼠在这里横行无忌。
我几乎绝望了。
我想起了我姐姐。
她当初谈了个外乡的男朋友。
本来是要离开这里的。
可她男朋友出不起那么多彩礼，我爸妈死活都不同意她嫁。
她怎么求都没用，最后还是被迫嫁给了同村的男人。
一开始她男人对她还可以，可是等她生下第一个女儿之后，就变了脸。
我姐脸上三天两头都挂着伤。
我爸妈从来不闻不问，看见也当没看见。
她受不了，闹离婚，还被我爸妈指着鼻子骂，说她不守妇道，败坏我家名声。
我姐是被我们家和她婆家一起害死的。
现在轮到我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我奶又出现了。
像从前每一次我想死又死不成那样。
我问她：「奶，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奶一边叹气一边喂我喝米汤。
我摇头，不肯喝。
我想死了，这一次是认真的。
「二妮，你要听话，你听话，他们就不打你了！」
听话就不打了吗？
我小时候也很听话，可只要我爸不开心，就拿我出气。
后来我弟有样学样，稍微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
我爸妈不仅不阻止，反而在一旁笑，夸我弟是个男子汉，拳头很有力气。
「奶，我真想死。」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但就算我死，我也不会让他们如意的。」
我奶又叹气了。
「二妮，你怎么这么倔呢？」
「就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丫头！」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可以救我的，就像她曾经阻拦我爸把我扔河里淹死一样。
她明明可以，却偏偏只是旁观。
那天晚上，我明明很小心，可我爸和我弟为什么来得那么快？
我不敢往深了想。
我不愿意把唯一对我好的奶奶，往坏处想。
「奶，当初你真不该救我，那时候让我死了就好了！」
那要是一出生就死了，也就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
我奶脸色一变，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沉目光看着我：
「我救你，还有错了？」
我摇头：
「您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投生在这里。」
我奶看着我万念俱灰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
「二妮，多少吃点儿，饿坏了，奶心疼啊！」
我看着她，问：
「你为什么不救我？」
「奶，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本事大，你肯定能救我！」
我奶只是叹气。
她又走了。
但我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她才舍不得我死。
毕竟，她是这个家里，最真心疼我的人。
她养了我快二十年了，现在才养死了，多可惜啊。
我默默闭上眼睛，静等。
我爸和我妈都来过，看我要绝食，先骂再打。
把馒头硬塞我嘴里，我也给吐出来。
他们实在没辙了，才放弃了。
只是仍旧不肯放我。
我妈不惜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
「你就是死，也得嫁，彩礼都收了，你不嫁，你弟怎么办？」
「你不吃不喝，我也有办法对付你，你别忘了，你奶是干什么的！」
但我不理她，打也好，骂也好，我无动于衷。
也可能是我太虚弱了，对外界的反应也变得迟钝。
昏昏沉沉中，我听到了我姐的声音。
她哭着让我逃。
说不能相信任何人，奶奶也不能信。
我摇头，说她错了。
家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明明就是奶奶。
她最厉害了，能通神能问鬼。
只有奶奶才能救我。
「二妮……二妮……」
3
我又听到了我奶奶的声音，她把我从梦里唤醒。
我嘴唇干得疼，都流血了。
她给我灌了一口水。
「二妮啊，你怎么就这么犟啊，你真要把自己糟蹋死啊？」
我奶心疼坏了，不住地替我揉搓身体，想把我冰冷的身体给搓热。
我问她：「奶，你来救我了吗？」
我奶终于点头了。
「你这死妮子，你就是吃定了奶心疼你。」
「可你要逃出去不容易啊，山路难行，你弟又养了大狼狗，闻着味儿就能追到你。」
「你要逃，就得听奶的话，知道吗？」
我点头。
「我听奶的话，一定听。」
我奶叹着气，帮我把绳子解开了。
「跟我走吧。」
她把我放出了黑屋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饿了几天，竟然还有力气走路。
我奶果然是厉害，她想救我，就一定有办法救我。
「奶，你刚给我喝的是什么水？」
我咂摸了两下嘴巴，声音还有点干涩，但明显比之前气息足了很多。
我奶脸上出现了一丝怪异的神情。
「神水，只要一口气在，喝了就能活。」
我点头：「难怪我感觉身上有力气了。」
「奶，还有吗？我还想喝。」
我奶说：「有，一会儿再给你，先跟我走，别说话。」
「把你爹妈吵醒了，你就走不成了。」
我赶紧闭上嘴，再不说话。
我奶把我领到了后山，那里有个山洞。
我知道这里。
这是我奶的「禁地」。
她在山洞里供奉了很多神像，从不让任何人靠近。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几个小孩闯进去了。
结果回去就生了怪病，差点儿没了命。
是我奶出手救了他们。
后来，村里人再也不敢靠近这里。
「奶，你要把我藏进去吗？」我问。
我奶点头：「你现在里面躲几天，你爸找不到你，以为你跑出去了。」
「到那时你再悄悄地走，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我欣慰地挽住了奶奶的胳膊：「奶，你对我真好。」
她笑着骂我一句：「你就是仗着奶对你好，才拿命威胁我！」
我进了山洞，看着洞里供奉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神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些神像太诡异了。
他们以各种姿势树立在那里，把山洞都快挤满了。
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老的。
栩栩如生，各不相同。
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睛都是白的，没有眼珠子。
所以看着格外吓人。
大晚上，乍一眼，让人毛骨悚然。
「别怕，都是泥塑的，怕什么？」
我奶把我带进去了。
又给了我一瓶神水，嘱咐道：
「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来看你。」
「你饿了渴了，就喝这个。」
「记住，千万不要靠近洞口，免得狗闻到你的气味，让人发现。」
我一再点头，保证绝对不会出去，我奶才放心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神水，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往后每天，我奶都来一趟，每次都给我一瓶神水。
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带饭菜，她说神水和饭菜相冲，一起吃会生病。
我又问她，我爸妈怎么样了。
我失踪这么几天，他们肯定急死了吧。
毕竟他们和那个男人约定，十天后要把我送过去。
我奶说我爸妈这几天没时间找我，我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爸妈担心他又跑出去赌钱。
「那我可以出去了吗？」我惊喜地问。
我奶摇头：「还不行，他们在找你弟，发动了全村人帮着找，你现在出去，肯定逃不掉。」
我只能叹气。
我奶安慰了我几句，又留下一瓶神水走了。
她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神像。
问：「二妮，你动过神像没有？」
「没有啊。」我摇头，「你不是不让我碰吗？」
「可千万别动，冲撞了鬼神，要倒大霉的！」
我奶的神态陡然变得阴森森的，怪吓人的。
我郑重点头：「奶，你放心，我看一眼都害怕，咋会去动它！」
我奶这才放心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在门口插上了第七根香。
口中念念有词：「第七夜了，第七夜了……」
那声音幽幽的，很是缥缈。
像从梦里传来的一样。
我听得真切却又感觉像是自己的幻觉。
可能是我这几天只喝神水，不吃饭菜，导致精神出现了点问题。
我目送我奶走远了。
又亲眼看着她回来了……
4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寿衣，脸上抹了一层粉，煞白！
大半夜，打扮得跟死人一样，怪瘆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