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被拐来的女学生。
我哥说，买老婆是应该的，谁叫外头的那些女的心气高，看不起农民。
我爸说，我妈就该打，不听话的女人，就要关在牛棚里绑起来才听话。
我的血是脏的。
1
我生在村子里，长在村子里，我奶说，我是在家里的牛棚出生的，还是她亲自拿了剪刀剪了脐带接生的。
「幸好你妈先生了你哥，你爸一下工回来，看到你是个丫头，哎……当时差点……」
我帮奶奶择菜时，奶奶头发花白，一边碎碎念，念叨一半停了下来，摇摇头换了话头。
「你妈也是狠心， 那女的真是狼心狗肺哦，我把你抱给她看，她又发了疯病，想掐死你，还好我跑得快，还好有链子拴着她……」
这些话我听了十三年，次次都是这几句。
我哥早听麻木了，经过她时，嘴里念了句：「老不死。」
还好奶奶耳背，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她也装听不到。
我知道我妈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哥，更不喜欢我奶奶和我爸。
家里的牛棚还养着两头牛，一头母牛，一头小牛，母牛用来产奶，小牛租出去帮人犁地，牛棚另一角住的就是我妈，一个木板子当床，两条链子，把她拴在牛棚角落里。
屎尿都和牛妈妈牛犊子的屎尿混在一起，我哥嫌弃那里臭，都是我去扫粪。
每次借着扫粪，我都会偷偷看她。
小学时写作文，老师总爱用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做题目，让我们写作文，我很少写我妈。
不是不想，是不知道怎么写。
每次借着机会偷偷瞧几眼，她眼睛大大的，头发枯枯的，脸上都是灰，牙齿掉了，每次朝我一咧嘴，露出肉色的牙床。
有次爸喝了不少烧酒，喝醉了，盯着我，盯了半天，突然口齿不清的说。
「跟你妈长得一模一样。」
我借着去给牛洗澡的时候，又偷偷瞧她。
真的像吗？
给牛洗完澡，我好奇，打了盆水，给她也擦了擦手脸，露出白皙的脸蛋，细长的眉毛，除了脸颊两边的皱纹有点深，其他的，比我好看多了。
我脸上都是皴，手指上全是茧，头发还痒，又黄又痒，一点也不像她。
我妈洗干净了，人突然变得温柔多了。
以前她一见我们，总是恶狠狠的瞪着我们，嘴里咕哝着我听不太清楚的话，是电视机里那些人说的话，来山里支教的老师教过我们，说这叫普通话。
现在她没有目露凶光了，也不吼我，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吃吃笑起来。
比奶奶对我还温柔。
奶奶总是一副要枯萎的样子，脸垮着，干活都是佝偻着背，瘸着腿，面无表情，我爸吼她骂她老不死的她也没反应，我哥学着我爸在背后骂她老东西，她也没反应，每天弯着腰，拖着腿，兢兢业业负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
「妈——」
我试着叫她。
她抿嘴笑，把她额头前乱七八糟的头发捋到了耳朵后头，露出整张脸。
真好看。
比村头婷婷她妈还好看。
她动了动手臂，我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抱住我，抱了很久，才松开。
妈妈的怀抱是软的，难怪有时候起夜总是看到我爸摸黑往牛棚里来，他肯定也觉得我妈好看，觉得我妈的怀抱软。
就在那一天，我妈疯了十几年后，我给她洗了个澡之后，我妈的疯病，好了。
2
我把我妈病好了的消息告诉了全家所有人。
我爸，我奶都很高兴，我爸晚上还多喝了两杯白酒。
「耀祖他爹，我就说吧，那女的迟早会想明白的。」奶奶满手老人斑，笑眯眯的颤颤巍巍伸手把盘子里的两个鸡腿夹给了我爸和我哥。
好像我妈忽然回心转意，是我爸和我哥的功劳。
她又转头把盛好的白粥递给我。
「送给你妈吃。」
我妈牙齿都掉了，据说是一开始逃跑，被抓回来后，被我爸一拳一拳打掉的，没了牙齿，吃不了硬的，只能喝粥。
到了晚上，我跟奶奶把我妈的链子解了，给她洗了头，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婷婷跑到我家院子里偷看。
她偷偷跟我说：「红霞，你妈真好看，比我妈好看多了。」
我早就知道了，我心里窃喜，婷婷她妈总是一脸苦相，脸又瘦，颧骨又高，眼睛眯得小小的，一见她爸就躲。
时不时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
我妈眼睛大，皮肤白，眉毛细细长长的，当然比她妈好看。
往后的日子，我妈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好，还会和我聊天。
「上到几年级了？」
「上了初一就没上了，爸和奶奶说读书没用，让我帮家里做事。」
她听了没说话，我感觉得到她很不开心。
她问我想不想继续读书，我犹豫了半天，点头说想。
婷婷就在读书，马上就要中考了。
中考完了就可以去县里的高中，去县里上学……
我也想。
我只敢想，不敢对我爸说。
我妈终于又笑了。
她打了盆水，在院子里让我躺在她腿上，给我洗头。
一边洗头，一遍给我捋头发上的跳蚤。
「一定要读书，读大学，走出大山，去更远的地方，那里有高楼大厦，毕业了，就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
我想起我哥说的，外头的女人都虚荣，所以农村的光棍才这么多。
「大学是什么样的？」
「大学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还有国外的留学生，有可以看很多书的图书馆，有可以举办很多活动的社团，你想学什么，社团都可以学，你想学跆拳道，就可以去跆拳道社，你想学钢琴，竖笛，吉他，就可以去音乐社，你想演话剧，可以去戏剧社，大学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师，老师们都是博士硕士，他们知道最先进的知识，他们会把最先进的知识教给你，你可以毕业了做金融，做银行，做工程，开飞机，设计软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里的人都很友好，不会把你关着，更不会动手打你，男生想追求你会经过你的同意，你会和心仪的男孩子吃烛光晚餐，去江边约会，去公园骑行，去草坪露营，去看电影，去看话剧……」
她越讲越入神，眼神幽幽的望着远处的田野，好像回忆起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不是很懂，竖笛和吉他有什么区别，钢琴又有什么用，总之好陌生。
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跟我说话也不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的名字。
「红霞不好听，我想叫你飞鸿的，但是他们不准，不过不准也没关系，你知道就行了，你要像一只飞翔的鸿雁，飞出去，离开这里。」
「一定要离开这里，宝宝，飞出去，飞出去……」
「去读书，去读大学，不要呆在这里，不要死在这里。」
她呓语着，拿着梳子梳着我的头发，我懵懂点头。
一下午过的好快。
晌午，村子都在午睡，我躺在席子上假装睡着了，望着她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我没有喊人。
只是觉得有些，舍不得。
她去找她说的外面的世界了。
那里什么都有。
3
马上我爸就扛着锄头回来了，一回来，又扛着锄头跑了出去。
村里族亲都一窝蜂来了，吵吵嚷嚷到半夜，我爸气势汹汹的提着一个浑身泥巴的人的领子，扔到了院子里。
是妈。
她浑身都是泥巴，手上和嘴巴上还有血。
呜呜叫着，好像牙齿被打断了，一发声，血就从嘴巴里溢出来。
一瞬间我才想起来，应该不是牙齿断了，妈的牙齿早没了。
爸的脸色像是要吃人，铁青的，青的发黑，哥在一边翻白眼，族亲都散了，院子里就剩下爸，哥，奶奶，和我，还有，躺在地上的妈。
「蠢猪，没良心的东西，亏我们天天给你吃的住的，还跑！还跑！」奶奶越说越气，脱了脚上的布鞋就抽在妈背上。
啪——啪——啪——
爸不耐烦一把推开她，把她推在地上，奶奶也不生气，摸了摸屁股上的灰，蹒跚爬起来闷不做声回了房间。
爸一手拎着妈，往牛棚走。
哥哥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
皮带刷在人身上的声音，响了半夜。
伴随着女人挣扎的「呜呜」声和牛叫。
我咬着被子，躲在被窝里哭，听着隔壁抽打的声音。
啪——啪——啪——
下半夜，抽打声音没了，爸还没出来。
他天亮才从牛棚出来。
我端了盆水，准备去牛棚给她洗个澡。
却不知道爸还在气头上，差点撞上他，他一见我，一脚踹了过来，揣在我心窝子上。
「妈的，晦气。」
他扭头就走，黑红的脸上满是嫌恶，等他走了，奶奶心疼的扶我起来，给我揉肚子。
「你爸爸是男人，你要顺着你爸爸。」
我想起我妈跟我说的话。
外面的世界有高楼大厦，有大学，有图书馆，还有礼貌温柔的男生。
他们不会打人。
「别学你妈。」
她努着嘴示意着牛棚的方向，树皮一样的脸褶皱起来，眼里都是不屑。
「读了点书就心高气傲，要不是你爸出去干活养着，她能有吃有喝？」
「还不知道满足！」
「你爸算好了，以前你是不知道你爷爷打人，那才叫一个狠。」
「我看就是打少了，该打！把腿打断！看她往哪里跑！」
我爸开始每天都往牛棚里跑，一下工，拿起棍子就去打她。
我偷偷去看，趴在门边，看到她咬着破棉被子，缩在墙角被棍子一下一下抽在背上，抽累了爸就把棍子扔了，开始解裤腰带。
奶奶一把抓住我往外扯。
「去去去，小孩子乱看什么，去做饭。」
我害怕妈死了。
她身上没一块好肉，一片青一片紫，这天爸回来，喝了点酒，又骂骂咧咧的抄起棍子往牛棚走。
我扑上去拉住他，哭着让他别打了。
爸恶狠狠的瞪着我，一脚踹过来。
奶奶终于急了。
「别把孩子踹坏了！」
她一边扶我起来，一边掀起衣服看我的胸上的伤口。
爸眼睛直了，直勾勾的盯着我，也不准备打妈了，扔了棍子往我这里走。
原本呆愣愣的，缩在墙角的妈，看到这一幕好像突然发疯了，嘴里嚎叫着，疯了一样的往我这里爬，枯柴一样的手抓住我的脖子，竟然想掐死我。
「死娘们，真心狠呐，连亲女儿都要杀了。」自从那日，奶奶逢人就这么抱怨。
爸又恢复了那副恶狠狠的模样，跑出来的妈又被抓起来扔了回去。
妈又被铁链子拴住了。
4
从那之后，爸看我的眼神好像变了，以前他总是多看我一眼都多余，现在，有时候我扫地时，一转头，突然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就像是山里的野狗看到了肉，两眼冒这光。
我心里发觉出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难受，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去蹑手蹑脚去灶上拿了剩下的馒头，倒了杯水，去了牛棚。
妈听到脚步声就往角落里缩，发现是我，就不缩了，嘴里呜呜呜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我拍了拍她的背。
「慢点吃，别噎着。」
看着她吃，不放心，跑出去给她放风，正好看到一个黑影子从我房里出来。
高高大大的，鬼一样的影子。
我骇得差点叫出来，一撒腿躲在门后，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一把拉住那黑影子，细声细气的哭。
「天杀的，就这么等不及，糟蹋了你女儿你拿什么换彩礼！耀祖接媳妇还要花好多钱，给他盖新房子还要花好多钱，强子家的要是知道红霞不干净了，彩礼都不愿意给！你个没良心的！牛棚不是有一个吗！」
那黑影子不耐烦的「啧啧」两声，咕哝了两句。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摸黑呆在厅堂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外边好冷，我缩着头，等他们都会房间了，才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