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说要退婚。
这于我而言,像个应了宿命的诅咒:「瑞雪兆丰年。丰年,当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我便娶你为妻。」
可他现在却揽着另一位温柔娴静的女子:「谢娘子,还望自重。」
我昂头一笑,眼中并无对方预期的挽留之色,我回头牵上另一个少年的手:「我们走。」
那少年将手中铜板向上抛起,嘴角玩味一笑,分明是一个乞丐模样。
01
「小娘子,你就这样放弃那个如意郎君了?」
「少废话,我找你来演戏,给你那么多赏金,怎么就这个行头。」
我的视线掠过少年全身,上下扫射一遍,微微有些不满。
他摇摇头:「对付这样的云都小白脸,哪里需要那些呢。」
他倒是会哄人,我心里一阵舒爽:「竟是我被他绕进去了。好!说得好!再赏你一袋铜币。」
另一个钱袋丢进他怀里,到了分叉路口,我和他兵分两路。
他朝我挥挥手,说:「下次有生意记得还找我!」
我亦开心的朝他挥挥手,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谁还想再来一次啊喂!
02
我,谢丰年,谢府独女。
谢家承接镖局生意,兼营马匹贩卖,在云都富人排行榜里常年排名前十,祖上做了好几任商会会长,好不威风。
今年春天,我爹往衢城跑商时,半路救回来一个落难书生。
那书生本是来云城赶考的,可不幸遇上一伙强盗,身上银钱尽数被掳尽,只剩下几本破书,正面黄肌瘦的在路边乞讨。
若不是我爹爹,他又怎能到的了云都。
那书生名叫苏殊。
我家本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因此也无许多纪律管束,爹娘又是个热心的,在科举开考的前一段时间,看他无家可归,便收留他在家学习。
苏殊自然感激不尽。
家中住着这么个人,平日生活里,也不可能遇不到。
彼时我对他是十分好奇的。
我自小随着家中的老镖师们四处跑商历练,身边接触到的男人们大多粗犷剽悍,性格淳朴,动作麻利,但大多没什么情调,只知道喝酒吃肉,比枪比剑。
所以当那夜在一轮皎月下,我见到他长身玉立,在大理石桌旁吟诗之时,着实是被狠狠迷惑了一把。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
他还没背完,我先不慎踩折脚下柳枝,发出了些声音。
苏殊抬头看我,眼中似有万顷星河。
他朝我走过来,做了一揖,同我见礼:谢娘子。
面容俊秀,满是读书人的气质。
我老脸一红,忍不住有些心动。
后来那段时间,我和爹爹推了跑商的单子,待在家中,总是找各种由头去见苏殊。或是请教他我平素最厌恶的古书,或是询问他衢地风情,或是请他为自己新买的扇子题诗。
一来二去,我们之间逐渐熟悉。他明白我的心意,我也以为他对我总有些同样的心意。
因而当他向爹爹提亲的时候,我满眼希冀的躲在屏风后面。
爹爹一向最依我的心意,这次却不怎么愿意。
爹爹直白又坦诚:「倒不是瞧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单纯觉得读书人不太合适我的女儿。」
苏殊并不生气,只仍旧伏在地上,询问为何,又表明心志,表示一定会对我极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
爹爹:「丰年注定要和风一样的男人在一起。」
我满头黑线。
哪知道风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一座磐石,风是卷不动的,我只想和苏殊在一起。
爹娘拗不过我,只得同意。
我们的婚期定在冬季。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心极了,拉着嬷嬷问做新嫁娘有什么要求——
得到建议之后,一向到处撒野的我,竟难得拾起了银针,坐起了绣房。
我绣着一对鸳鸯。
我从未做过这些活计,那针尖刺的很,不小心扎破了手,又恰巧被苏殊看到。
苏殊细心为我包扎好,和我讲小心一些。
他温柔的对我笑:「谢娘子,你这样娇贵的手,不必做这些的。」
我心中便像饮了万罐蜜糖一般甜。
03
后来的剧情便俗套的同那些老话本子一模一样。
同年秋天,他科举中第,高挂金榜,成了炙手可热的探花郎。
他本就玉颜粉面,又有哄人的好本事。
在琼林宴中便意外获得了安阳公主的青眼。
安阳公主是德妃所出,本不算皇家最受宠的公主,但为人温婉贤淑,美名远扬。
更何况德妃背靠安王府——时下最有权有势的异姓王府。
这一桩一桩加起来,又让苏殊哪里拒绝的了,又怎会再想起我这商贾之女。
他甚至不愿再亲自来见我一次,书信传得十分恳切:「他可以同安阳公主谈天说地,可以同安阳公主一齐探讨诗词歌赋,而这些我却通通不懂。」
他书信中请求的很委婉:「谢娘子,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望您成人之美。」
有的人,喜欢你的时候,便可无尽恭维活泼可爱,不拘礼教。
而不喜欢你的时候,这些特质便变成野蛮粗俗,无礼至极。
渣的明明白白。
我在家着实憔悴了一段时间。
爹爹想去讨个说法,可安王府根深枝茂,过去也不过是触霉头。
他果然被赶了回来。
我听说这件事之后气得不行,但爹爹却不怎么在意,开始用别的花样哄我。
男人都不靠谱,爹爹除外。
第一场冬雪落下,纪念云城建立的庆日到来,城中热闹极了,我的状态好了许多,本想着再出来放松一下心情,却在灯节游荡的时候再一次看到晦气东西。
见不到便见不到,冤家路窄,却让我偏偏遇见苏殊揽着安阳公主在一个摊贩旁,眼中的无限温柔,同他当初看我时别无二致。
两人衣着普通,并不起眼,像一对寻常夫妻。
我忽然气从中来,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忧伤都喂了狗。
我随意在街边找了个小酒坊坐下,要了两三坛子象黄酒。
眼睛便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的方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无奈的声音:「这位娘子,你占了在下的位置。」
我回头看去,出声那人是个乞丐模样。额前头发乱七八糟遮住了眼睛,衣着也十分邋遢。
我顺着他的视线,这才看到,自己桌上确实有一把佩剑。
我哼了一声:「这桌不是还有三个位置么,我坐坐又怎么了?」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讲,愣一下过后,没再多讲,在我对面坐下。
背后十分安静,待我过一会儿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他正举着我的酒坛子狂饮。
我:「?你怎么喝我的酒。」
他:「这桌上不是还有两三坛么,我喝喝又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
眼见着那两人朝我们走过来,我也不知哪里的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便直接丢给那少年一包铜钱,非常有礼貌:「这位少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装一下我的如意夫君。」
他似乎有些惊讶。
我理直气壮点点头:「是啊,我观你天资不凡,去换身行头定是......定是紫微星下凡。」
我也算是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夸人话语全用了一遍。
少年笑了,手指放在唇前,嘘一声,和我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便离桌往衣裳铺子去。
而待我与那二人正面相对时,我瞪着苏殊——
苏殊眼中的温柔变成厌烦,安阳公主也有些惊讶,紧紧依着苏殊,问他:「这个娘子为何这样杀气腾腾看着我们。」
我倒也没有想到,安阳公主会是这样的人。
虽然做作的有点低级,但是演技看起来着实真诚。
苏殊倒是没那么大反应,他平静的问我:「请问什么事情么?」
我正要张嘴,他又来一句:「谢娘子,我不能娶你了。」
背后脚步声传来,我知道我的砝码到了,我挺直了腰杆道:「谁稀罕你,我有我的如意郎君。」
我牵上了少年的手。
不回头的向前走。
04
爹爹总担心我闷在家中心情不好,便唤来两个护院陪我去云都外的寒池散步。
寒池结了冰,但围着的一圈却都开满了鹤望兰,像一片片闪着金光的纸鸢,莫不好看。
我一向是很喜欢花的。
这个时节有些冷,三三两两贵女围坐在湖畔,谈天说地。我只骑着马漫无边际的游荡,直到在一个角落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个少年乞丐。
他仍旧穿着我上次赞助的粗布衣裳,带着一顶草帽,正靠着树桩,手里举着鱼竿钓鱼。
他面前的冰面被凿出来个大窟窿。
我有些好奇,这样冷的天气,能钓出来什么东西。
我下了马,缓步向他走去。
他大约也听到了声音,抬头看我,眼神还迷离不清。
这人竟只是在这里摆个动作睡觉!
我在他两步之外蹲下,问他在钓什么。
他神神秘秘对我摆摆手指,和我讲:「江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看他空空如也的桶,嘴角抽搐:「那看来是没什么鱼愿意咬你的钩。」
他转过头来,额头凌乱的碎发从左边甩到右边,和我讲:「非也,这不是钓来了谢娘子?」
我一时语塞,哼了一声。
他见气到了我,便开怀笑两声,没再多纠缠,又靠回树桩,眼睛望着平静的湖面。
我看他破破落落的,笑容中似乎也藏着些忧伤,便又好心开口:「喂,你是不是没钱吃饭呀,要不要来我家。」
他半阖上的眼睛又被重新点醒,倒没有一点不耐烦,语气中透着斟酌与思考:「哦?娘子是云都哪家的贵女,来这里抓东床快婿了,人家都是帮下捉婿,娘子确实不一般。」
在我瞪他一眼之后,他立刻改了口:「娘子确实有品位。」
我没心情同他贫嘴,只说:「我家镖局招人,你这小身板,身手和力气不行,做不了押镖的,总能做个马夫。」
话说到一半,他手中的鱼线忽然被牵动,一条鱼儿咬钩。我看到他被拉的向前走了两步,再用力一提,赫然是一只巨鱼。
我嘴角一僵,刚说出来的话打了个转:「力气还不错。」
他看起来饶有兴趣,只问我:「娘子家主营哪个地带呢呀。」
我卷卷衣角在他身畔坐下,回答他:「天南地北都有的,只是最近冬天冷的很——便多跑南方了。」
他点点头,将那巨鱼放进桶里,鱼大桶小,还有半个身子在外面蹦着,我害怕的往后躲了一躲,他见状,反而将鱼朝我这边推推。
我连滚带爬站起来,又后撤几步:「你干嘛啊!」
他:「娘子不是给了我一份工作么,这是回礼。」
我跺跺脚:「我才不要这东西!」
他又笑了,也站起身子同我作了一揖:「敝人江见景,幸会。」
原来是这么个江太公。
05
自从发生苏殊那档子事儿之后,爹爹对在外面捡人这件事便敏感的多。
他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江见景。
也是,毕竟他那一身看起来不太正经。
可江见景毕竟是我带回来的,我总不能在这里拂了自己的面子。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