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尘从实验室出来时,下意识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哪怕是冬日里雾蒙蒙的日光也能让他许久未见光的眼睛变得酸涩。
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疲惫地拉开停在路边的车门,准备回家睡个好觉。
“师兄,好久不见!”脖子被人从身后勾住,他被勒得喘不过气。
他抓住那双手用力甩开,整理了一下衣领,才慢吞吞地转头,用沙哑的声音问:“张昭,干什么?”
“晚上陪我去安大参加模拟法庭。”张昭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八颗大白牙格外显眼。
梁尘本能地拒绝,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
无他,作为张昭的表哥,如果他不答应,下一次家庭聚餐,张昭能在他妈面前控诉他好几个小时。
回家补了一觉,出门前又换了身颇为正式的衣服,踩着点赶到集合地点。
当他和一群师弟师妹站在安大的东门口,一边感受着旁人探究的目光,一边咬牙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张昭时,夏莱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二
正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而过,安大门口的树掉光了叶子,偶有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
耳边有人在抱怨接他们的人怎么还不到,人都快冻僵了。
梁尘也冷,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
天色渐晚,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行人看过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朝这边跑来。
来人气喘吁吁地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呼出的热气在空中成为白色的雾。
黑色的粗框眼镜,短发被梳成了三七分,似乎还有发胶固定的痕迹,衬衫的衣领软软地塌在西装外,加上黑色圆头高跟鞋,显得老气横秋。
张昭迎了上去,向对方伸出手,十分热情:“你好,是夏莱同学吗?我是交大法学社的部长张昭。”
“你好你好,请跟我来。”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沉默着。
似波浪状的图书馆灯火通明,照亮了路旁的一大片树林,梁尘双手插兜,感受着安大与交大截然不同的氛围。
夏莱的步子小一点,很快就落在了后面,梁尘注意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
宜阳冬天的气温可以达冷下十摄氏度,她穿着单薄西装,肯定很冷。
梁尘这样想着,伸手将衣服拉链往下拉了一大半,突然听到旁边人说:“马上就到了。”
他回过神,脑子也清醒过来,他把自己的衣服给夏莱,怕只会让她觉得唐突。
梁尘自嘲自己可能大脑运行太快,卡出了故障。
安大的模拟法庭设立在综合教学楼的顶层,一行人分几批坐电梯上去,到最后只剩下他与夏莱。
他本就沉默寡言,以为夏莱和他一样。
到最后,才知道对方并不是这样。一进教室她就抱住一个女生,在对方身上蹭来蹭去,朝对方撒娇,说她走得急,忘记穿外套,快被冻死在外面。
另一个女生在她后背拍了两下:“可怜的阿莱,喝点热水暖和一下。”
安大的第十一届模拟法庭举办得很隆重,联合了六家兄弟院校来参加,座无虚席。
来之前,因不能玩手机,梁尘就已经做好了枯燥无聊的准备,案例的聚焦点在于敲诈勒索和合理的“青春损失费”的界限,曾在网上引起热议,他从中竟品出一些趣味。
台上的人引经据典、唇枪舌剑。
台下的人听得津津乐道。
中场休息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夏莱转身问他:“你怎么看?”
对上夏莱一双求知欲满满的大眼睛,梁尘一怔:“我怎么看不重要,看法官怎么看?”
他的答案显然没有让夏莱满意,藏不住事情的眼睛瞬间写满不认可:“作为法学专业的学生,你要有自己的看法和思想。”
梁尘不可否置,笑着点了点头。
他想,夏莱比模拟法庭有趣。
三
梁尘再次见到夏莱已是来年六月,时间久到他已经记不清那场庭审的宣判结果。
下午给本科生上完高等数学课程,他赴约去给朋友过生日。
车子限号,又错过了去市区的校车,梁尘匆匆赶到北门外坐公交。
地铁还没有通到大学城,学生们需要乘坐唯一的公交车到地铁口。312路的始发站是安大,加上安大是所文科院校的缘故,公交车上大部分都是女孩子。
梁尘从中途上车,已经没有了位置,仗着身高优势,他拉住公交上最高的扶手稳住身体。
大部分人低头看着手机,他不例外,戴着耳机听歌,偶尔低头回复一下消息。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女生的尖叫声盖过他的耳机音响,后车厢的人挤到了前车厢。
梁尘往后面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拉着一个女生的头发往车门外拽,公交车已经到站,没有多少人下车,大部分人的目光都看着那里。
他来不及思考,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打人的男子不见踪迹,只留下两个女生坐在花坛上,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在一旁哭着,小心翼翼地说着对不起。
梁尘走上前去,将手里提着的书包背在身后,走向前去:“你还好吗?”
两个女生一起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喊道:“是你啊。”语气略带惊喜。
他与那位女生对视,微微一笑。
夏莱留长了头发,呆板的西装三件套被无袖的彩色竖纹连衣裙取代,比起初见的样子,她多了丝灵动和活泼。
梁尘蹲下来查看夏莱的伤势,见都是擦伤,松了口气:“他为什么要打你,要不要报警。”
夏莱还没有说话,另一个女生开口解释:“那个男刚才偷我手机,她帮了我。”
梁尘心里了然,312公交车上的小偷小摸事件层出不穷,在校内网站曝光不少,不多大部分都因为没有关键证据而不了了之。
梁尘报了警,警察带几个人去做笔录,一来一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从警局出来后,另一位女生陈茗又道了谢,便匆忙赶去做家教。
只留下梁尘和夏莱,他用手机查看了下附件的药店,不外送,而跑腿最快都要四十分钟,朝夏莱伸出手:“还能走吗?我去买药,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
夏莱点头,她从不强求自己,膝盖处的擦伤似火烧般的疼。
梁尘找了家旅馆,安顿好夏莱,就急匆匆地跑去药店买药。
他将药袋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成一排:“你认识陈茗吗?”
“不认识。”
梁尘拿起碘伏和酒精,征求夏莱的意见,对方选了酒精。
无色的酒精在靠近双腿的那一刻,他听到夏莱倒吸了一口气,他手下的动作也变得格外温柔。
末了,他收起满是血和污渍的棉签,在夏莱的伤口处扇了扇:“夏莱,去卫生间洗把脸。”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夏莱没有拉下隔开房间与卫生间视线的百叶扇,通过劣质的磨砂玻璃,他看到夏莱后背凸起的蝴蝶骨,收腰的裙子款式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
梁尘看了眼,收回视线,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朋友问他到哪里了。
夏莱从卫生间出来,他回了句马上就到,便挂断电话。
“你要有事就走吧,我也该回学校了。”洗过脸的夏莱眼睛湿漉漉的,让人心生怜悯。
于是他说,朋友过生日,你和我一块去吧,吃点蛋糕,心情会好很多。
四
梁尘带了一个女生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在短短一天内,他的社交圈人尽皆知。
他第无数次解释:“就是一朋友。”
“我懂我懂,朋友嘛。”朋友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最后三个字说得寓意深远。语言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
夏莱是个古灵精怪的女生,朋友圈设置的全部可见,他曾经花了半个多小时,看完了夏莱的朋友圈。
没过几天,梁尘和实验室的同学聚餐,地点选在了学校附近的餐厅,需要提前预约。他在交大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仗着和老板熟,要了一间风景好的包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