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易失眠。
天空飘落绵绵细雨,打在竹叶上,发出细碎之音。只有听着它们,我才能入眠。
“阿笛,又做噩梦了?”万户抓住我的手指,用锥子轻轻调整指间的关节。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竹手,在万户的精心打磨下,它们变得愈发灵巧。指尖生出几株嫩芽,一片盎然生机。
倒也算不上噩梦。
“我又梦到了那条龙,盘旋在这片竹林的上空。它隐在雾里,吞吐间整个天地都落了雨。”
我将手伸出窗外,去接那些冰凉的雨水。雨水渐渐在我的手心汇聚,打出螺旋状的涟漪。
门前挺立着一根龙骨竹,高不见顶,直冲云霄。
“我想到天上去看看。”我说。
“我也想。”万户笑了笑,将工具收进自己的布兜里,“你是陶家最后的竹海飞人,这登天的本事,总比我强些。”
“可我从未登上过这根龙骨竹,它太高了。”
它生得怪异,耸立于天地间,比这片竹林的任何一根竹子都要高。竹海飞人的本事打小就在林中练就,竹子就是我们的命。缘木而上,踏浪听涛,这片林子还没有我爬不上的竹顶,除了这棵龙骨竹。
没人见过它的竹顶。哪怕是师父,也从未见过。
一想到师父,我的眉间微微颦蹙:“师父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先走吧。”
“他向来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些奇技淫巧。”万户淡淡道。
“我再给你砍些新竹吧,方便你制造火器。”我倚在窗边掐指一算,“今日还有一百零八根竹子没砍完。”
“下雨就不必去了。三岁跌碎了一双手,回头再把腿给摔断了。砍了新竹回来,别又让我再给你造一双腿。”万户摇摇头,撑起一把白色的纸伞,离开了茅草屋。
我收拾好行装,往嘴里塞了个馒头,拎刀就往外走。身体力行地当一位聋的传人。
天地起了风,在竹海间游走。雨势稍大了些,劈头盖脸朝我淋来。
我扎起乌黑的长发,手持一把砍竹刀,几步跳上屋顶。
林中万竹齐响,似作龙吟。
“你又要干嘛?”万户走出几步,回头看我。
“上房揭瓦。”我举起砍竹刀,喀嚓落下。
反正师父已经三天没打我了。
……
……
“小丫头片子!”
师父看着满地齐根的落竹,顿时暴跳如雷。
他丢下从外边采买的食物,提起竹刀追杀我:“我是让你削掉多余的竹脑,让新竹好生长。不是让你把林子给秃噜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帮那家伙造火器!那家伙人呢,他方才是不是来过了?!”
我揽过竹子,飞速踏了上去。翻身跃起,避开师父的刀。
“师父,你想师兄了就直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想他?”师父骂骂咧咧,“一个连竹子都上不去的废物,整天尽倒腾那些机关玩意。不懂得扎扎实实十年功,一天到晚靠奇技淫巧走捷径。别以为皇帝封了他个名头,他就能一步登天。”
“师父说得是。”我将将爬到竹顶,削去细长的尖端。随后,我又沉下身体,施力将怀里的竹子往下压——凌空一道天弓,我朝着另一棵长竹倒去。
在竹海间穿行如同自带满级轻功,我擅自将它称作“走竹”,并把自己的英姿画在了武侠话本上,逢人便说。
连砍了几十根竹脑后,我估摸着师父气消了,才不紧不慢地落了地。
我打了打身上的水珠,“师兄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只有我才是龙的传人。能登上龙骨竹的人,也只有我。”
“才学个一招半式,就妄想登天。”师父用刀背敲了一下我的脑门。
他抬手的力道大了些,手臂连带将自己的布衣扯了起来。
“师父,你身上如何有血迹?”我指着师父的腰间,那灰衫正渗出一片暗色。
师父皱了皱眉,迅速将手臂垂下,遮掩了那血迹。他喃喃道:“市集上不小心蹭到的猪血。”言罢,他转身就走开了。
明明是受了伤。
师父最近越来越奇怪。
经常回得很晚,每次身上还带血。他总用奇奇怪怪的借口敷衍我。
我蹲在龙骨竹前,翻着师父采买回来的东西,也确实是些日常品,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拍了拍手,靠着龙骨竹坐下来。
竹前有一块石碑,上书“飞龙在天,乾坤化物”八字。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何年立的碑。
这让我又想起梦里的那条龙。
那条龙总在吐雨。它有一双巨大的翅膀,身躯盘踞了整个灰茫苍穹。它的头隐在云雾里,俯首嘶啸间,龙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好像要吃掉我。
雨也有说不出的怪异。我就站在那场雨的正中央,雨水滋养着我,让我竹制的身体愈发鲜活。没有雨,我怎么活得下去。
滴答,滴答……
大风拂过竹海,如林间吹笛,天地响起一支深远悠长的幽曲。
梦里的风云变幻得很快,掉落的东西也渐而有了变化。
吧嗒,吧嗒……
下雨。下竹叶。下尸体。
最后从天上掉落的,是无数人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