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买了个阉人。
刚进府第一天,他就开始作威作福。
别人不听他使唤,他转头就向我告状。
众人等着他吃瘪,我却说:“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他狗仗人势,还未笑出声。
我继而宣布:“他是要和我成婚的。”
他却突然愣住,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1
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主子要嫁给一个曾在前朝宫中当差的内侍。
新姑爷不仅不是个男人。
还是我花三百两纹银买回来的。
彼时新朝换旧朝,当今新帝入都城后,宫中当差的内侍宫女或死或逃。
其中便有人趁乱抓了一些长得清秀的宫人拿去梁州贩卖。
宫女被卖入青楼,而内侍毕竟非男非女,为了让那些个富贵子弟们瞧个新鲜。
人贩子便将这些内侍扒光了衣服用铁链锁着拖拽到了街上。
寒天腊月,内侍们如一只只赤条条的白鸭般挤在一处发着抖。
路过之人便总要驻足对着他们的下体评头论足一般。
而后发出一声声或嘲弄或鄙夷的笑。
这些内侍年岁不大,算不上一等一的好相貌,但大体长得还算清秀。
往日里他们伺候的是宫里的主子,如今一朝国破。
总有个别富家子弟将他们买了带回去为奴,姑且也算长了脸面。
我的马车正行过此处,掀帘往人堆里瞧了那么一眼。
只一眼,便也走不动道了,指着内侍里最高最瘦的那个就这般买了下来。
内侍叫裴云川,初时在大雪天冻得傻了,被我用披风裹住亲自给抱回去的。
人还在我怀里瑟瑟发着颤,眉梢眼尾都结了层霜,开口总还说不出一声全乎话儿。
后来活泛过来了,穿着一身蓝青色的锦袍,头发松松散散梳了个髻。
高高挑挑往那一站,的确也有几分颜色。
然而这裴云川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一身太监习气总还改不掉。
进了侯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同掌事拿钥匙,亲自掌管这府中中馈。
一言一行自是一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
一张秀丽面容愣凭着他那副牙尖嘴利的刻薄样儿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我虽是一介女子,却是皇上亲封的君侯。
前朝时我从商,卖的皆是军器兵甲,少不得自个的命都得悬在刀尖上。
亦是我襄助当今圣上,致使他攻破皇城,建立了新朝。
哪怕如今我封了侯,依旧治家甚严。
这府中规矩自是不能轻易破的,旧年我也养过男宠,同裴云川面相倒有几分相似。
仗着我宠爱坏了规矩,我毫不顾惜地让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出府外。
那年也是个寒冬,我第二日一早出门路过那具被冻死的尸体旁时,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反皱着眉让人将他抬走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因此府中人不仅不理裴云川,看裴云川的神色便如在看一个死人。
狗仗人势的东西吊着嗓子骂了一日,钥匙没拿着,在我回来的时候。
气势愈发的足,扬言我府里的下人不仅不长眼色,还忒没规矩。
我神色一贯冷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未曾理会裴云川,只径自入了正堂。
我搁主位一坐,而裴云川在一侧站着,从下人手里夺来茶壶,满脸谄媚地给我倒了杯茶。
我这才不动声色地对身侧伺候的侍女道:“将府里下人都叫来。”
我下首跪了一排人,一一说着裴云川的恶行,偏生裴云川这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知大祸临头,摸了摸我的手,取了个暖炉塞给我捂着。
我发怒的时候通常都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直至屋中一片沉默。
我才偏头问裴云川:“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小祖宗呦,如今您有权有势,总得让我跟您后面沾沾光,使唤几个下人吧。”裴云川笑道。
“跪下!”我蓦然厉喝,却不是对的裴云川,而是这满屋的下人。
众人皆傻了眼,我冷笑一声,将手里茶盏朝他们砸了去,随着一声茶盏落地碎裂的声儿响起,众人匍匐在地上皆是一个哆嗦。
而我这会才悠悠开了口:“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小人在此刻得了志,眯眼笑得甚为欢快,还不忘跟我后面吠道:
“都听到没?一个个可长点心眼!”
而我纵容着裴云川耀武扬威,也就势宣布了一件事:
“他往后是我的夫君,也是你们的第二个主子,谁若不敬他,我要了谁的命。”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裴云川整个人就势瘫软在地,傻了般直愣愣瞅着我。
半晌才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2
裴云川同我早从前朝便有交集了。
裴云川是六岁那年断的根,入了宫。
因为模样生得清秀,人也机灵,本来是要被送去内书堂读书的。
后来被冷宫的总领太监何谦一眼瞧上,被领走去了冷宫当差。
何谦是个尖酸刻薄的老东西,以至于裴云川在他手底下过活,抽嘴巴、罚跪都是常有的事儿。
裴云川从小便惦记着如何往上爬。
然而在宫里满打满算整七年,伺候冷宫里的一群被皇帝弃了的女人,再加上何谦的为难,总还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十三岁的孩子成日里琢磨些歪心思,也愣会记仇,然而他除了背地里使些坏心眼,也因为何谦的压制总还没办法彻底报复回去。
那会的裴小公公欺软怕硬得厉害,平日挨了欺负,受了罪,总还喜欢寻旁人的晦气。
于是裴云川第一次寻晦气便寻到了我的头上。
我那时候还是朝中六公主,也不叫宋寄柔,我跟着我那皇帝爹姓,叫白蕴仪。
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儿,自宋婕妤进了冷宫以后,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我在一个雨天穿着一身宫装悄悄入了冷宫时,裴云川将我当成了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我八岁,小小一个人儿。
裴云川当值回来,遇着大雨,未曾带伞,又见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宫女,看着便好欺负。
于是一把将我的纸伞给夺了去,嘴里还不忘呵斥着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娃娃。
我被裴云川欺负了也不哭,只是拽着他一截衣角不让他走。
我问他宋婕妤住在哪个殿,他并不耐烦,拎着我的后领子便将我拎到一侧廊下:
“今儿个公公我借了你的伞,估摸着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挨了雨淋、受了寒还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云川那时虽爱欺负人,总归有几分良心,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软了几分,哀叹一声流年不利。
又瞅见外面泼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将我抱进一间空着的值房里,让我歇了一夜。
第二日,雨过天晴,被抬出的除了宋婕妤面色已然青紫的尸体,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我被宫人给牵了出来。
裴云川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贵人,心下害怕的同时,将头故意压低了,同旁的太监宫女们一样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云川不知道是谁,只知昨天我或许只是想去见上宋婕妤一面,却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让我指认,我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云川。
这宫里的主子,想要杀一个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云川不觉得我瞧见了凶手,但这冷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总有一个替死鬼会被拉出来顶罪,他当时既惊又悔,正待出声求饶,我却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侧。
裴云川身侧一个内侍被赐了杖毙,哭喊着被人给拖了出去。
而我在临走时又兀自走向裴云川,深色眸子里蓦然染上一丝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于他耳边道:
“这位公公,你抢了我一把伞,如今又欠了我一条命,以后都是要还的。”
裴云川这会什么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生死关走上一遭后,往日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再发不出声,良久才傻里傻气回了句:“奴遵命。”
我轻笑出了声,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被宫人给牵走了。
裴云川以为身在冷宫,同我再不会有什么牵扯,直到一个月后的深冬。
裴云川路过荷花池正瞧见我从水里挣扎着爬了上来。
我颤着身子只来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晕了过去。
我那时已经快没气了,是裴云川把我带了回去,给我熬了姜汤,又亲自抱怀里捂着,这才彻底活了过来。
也是那时候,裴云川同我说:“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带小殿下去见皇上,到时候啊,小殿下可得惦着奴的好。”
裴云川的确是个小人,不知我身份的时候装作恶人夺了我的伞,知道了以后又借着救我的事儿在我面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蕴仪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
这宫里总归是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儿的,我趁裴云川还未曾明白过来时,惨白着一张脸攒着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将我扔进莲花池就是想杀了我。”
我见裴云川不说话,便兀自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声音失了初时的冷漠,软得近乎让人溺了去:
“你得养着我,不能让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只是遭人陷害,一时落魄,待以后我寻到合适的时机,恢复公主身份,我会让你过你想要的富贵日子的。”
我在赌,赌这么一个抢了我的伞却怕我冻着、将我扔进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么一点善心。
裴云川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贪,听得我的话,也当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见着这破落日子快出了头,哽着声道:“殿下给奴这么个机会,奴定然会把殿下护好的。”
裴云川做着我恢复公主身份他亦跟着鸡犬升天的荒唐梦,将我当着宝贝似的,一护就护了好些年。
3
我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说要同裴云川结成夫妻,便也开始筹备起婚礼来。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而裴云川自也忘了在府里闹腾显摆,整个人彻底蔫巴下来。
一个没根的内侍,这些日子偏生扮做怨妇模样,期期艾艾的,成日在窗边抹眼泪,浑似受了千般万般的委屈。
彼时我们还未睡一处,我眼瞅着裴云川知道要跟我成婚便哭成这般模样,便也没上赶着与他同房。
然他一连哭上几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进了他的屋子。
他虽是个阉人,但在我面前也有几分气性。
他从榻上堪堪起身,泼墨长发便也逶迤而下,夜里瞧着如一方滑亮的黑绸。
而他见到我,丝毫畏惧之意也没有,哪怕眼尾尚红,这会只吊着眉轻哼一声,偏头不欲理我。
我虽说脾气坏,但对着裴云川却也出奇地耐心,我顺势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问道:
“为什么要哭?我现在出息了,有钱有势,还能养你一辈子,我嫁给你以后你就是这府里的男主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我一番话自是说得真心实意,毕竟他以前还是个小太监的时候,便总想着借我来当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为太监里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时,去欺压别的太监,不用再受旁的腌臜气。
“小祖宗,你可是从小就被我给拉扯大的,你将我供你府里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说要娶我,你说说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裴云川听得我一番话,差点没气得厥过去,伸手便毫不客气地去戳我的脑袋。
我也不恼,只任由他骂,待他骂完,才悠悠开了口:“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我这一声反问,本也没别的,他眼睛却又红了起来。
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说出来的话却恶声恶气:“我年岁比你大,还不是个男人!我怎么娶你!”
“裴云川,你以前总不让我低看自己,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我终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气来,伸手便掰过他的下巴,冷声质问他。
他向来会看人脸色,知道我生了气,挣扎一番甩开我的手,低头嗫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样?”
如裴云川这般的人来说,身下那道缺损便也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我知道,一时半会他总归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纠缠,只转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发大的雪来,轻声道:“外面雪大,我怕冷,你屋内暖和,今夜便让我待着吧。”
先不论这番话扯得有多么拙劣可笑,我的厢房在他的对门,风雪再大走上几步也不会冻死。
他自是不愿,瞥了眼外间风雪,不客气地赶人:“给我滚回去,我才不惯着你。”
我自幼便生了双鹿眼,看谁都似浸了层盈盈水光,往往半带委屈地看着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么都能应下。
时隔多年,我再用同一个招数裴云川自然耐不住,不仅拽了他的衣袖,惯常清冷的语调却带了说不清的难过,我说:“裴云川,我怕冷。”
裴云川无可奈何,哀叹了声“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从榻上起身,自去炭炉边添了炭。
毕竟在宫里伺候人伺候了那么多年,裴云川便替我褪了袍子,只剩一件纯白里衣,牵着我让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寻了暖炉放在我脚底。
嘴上还不忘絮叨:“阿柔,你别想那些个歪心思,凭你现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着我让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当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觉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只低声命令道:“你也上来。”
我自幼畏冷,当年裴云川也尚年幼,不过是冷宫里一个洒扫太监,无权无势,亦不得与贵人相近。
天冷时无炭火暖身,裴云川睡前总绕着殿外跑上几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热乎劲儿,这才回去抱着我一处睡,让我畏他怀里取暖。
那时候的日子极苦,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记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又是怎么将那么一点大的我给养活的。
在一切私情并未发生时,他同我之间还是尚能亲近的,可有些事儿一旦发生了,他好像便无法再去正视这段关系了。
因而裴云川并未理会我,只半带埋怨地横了我一眼,这才道:“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云川欲离开,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应,极强硬地将他给拉上了床,紧抱着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云川,你不能对我做什么,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么?”我将头抵在他背上,闷声道。
于是我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挣扎。
他遂叹了口气,自知犟不过我,便只能由我抱着,兀自低喃:
“好阿柔,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今儿个我陪着你,往后莫要再这样,被旁人知道,对你不好。”
4
我便是在跟了裴云川后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捡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过才十三岁,半大孩子一个,在这吃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宫里自己也不太养得活,更何况还要再养上一个姑娘。
我这姑娘金贵又难养,最初几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总是多病还畏冷,把裴云川给折腾得不轻。
而在我的记忆里,裴云川一直是这么憨傻好骗的,在外阿谀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后背着人总唤我“小殿下”,还不忘念叨着让我记着他的好。
那时候的我还小,却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聪慧。
我知道如何谎话连篇地哄着裴云川将我藏起来养着,也知道如何做能让这么一个内侍对我生出怜悯心肠。
换句话说,我知道怎么求生。
裴云川将我当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将他川当作一个短暂的庇护所。
我最初同宫里那些视奴才们为狗的主子没什么不同,自觉得这些阉宦捧高踩低,两面三刀,本就是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们便可尽情利用,若失了价值倒也随时可弃。
我同大多数世人站在同一个制高点去评判这些阉人,近乎认定了他们下面少了一块,连为人的尊严与信义也尽数没了。
那会的我其实是反感裴云川的,但我离开他又没办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从不会显露,始终都以一双事外人的眼去看着这个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奴才。
他是个极尽无用的小人,见风使舵,又没什么骨气,挨了打受了罚总爱偷偷抹眼泪,边哭嘴里边背着人说狠话。
人前人后更是两副面孔,在年纪比自己小的太监面前作威作福,却惯于奉承职位比他高的人。
这么个奴才,连炭火的份例都没,在天冷的时候我只能靠近他这么个唯一的热源,明明心下抗拒,却只能缩进他的怀里取暖。
他地位卑贱到生了病都没办法进太医院的门,他永远都不在乎自己,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银子托出宫采买的内侍替我买治寒疾的药。
他在宫里受了不少的苦,总还嗜甜,可自从我来了后,他得来的所有糖块与点心他再未曾吃过一口。
裴云川每日里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觉还给我熬药,宁可自己挨饿受冻,也不让我受一丝的苦。
我明了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这份好本身就是掺着杂质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时间长了,就连我自己也发现了,我啊,既厌恶他,又依赖他。
景昭二十三年时,我的寒疾才有所好转。
那一年的我身子已然抽条,轮廓明朗大气,对着谁笑一下,便如月下初初开放的海棠花,总是惹眼得很。
我并不喜欢整日藏在屋里,五年过去,也早已经无人能认出我这么个早年无端横死的公主。
我不敢走出冷宫,却会在裴云川当职时,穿着他少时穿过的内侍服倚,在冷宫里最大的那株槐树下,看着他托人从宫外买来的书。
近些年来虽依旧在冷宫,裴云川却也升了职,日子比最初那几年要好些了。
冬日亦有了炭火的份例,在我已不再畏寒时,他便自觉地在地上打地铺,让我睡在榻上。
裴云川知道我识字,总去打听太学里那些王孙公子以及宫里的殿下平日里都学些什么书,又托人辗转着从宫外买来给我打发时间。
他自己不识几个字,没读过书,有时候便也会同我一处,在一边听我念书。
那是景昭二十三年的深秋,有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我知道裴云川又没有带伞,我初时只是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装睡,听着外面的秋雨声却如何都睡不着,最终还是半坐起身子推开窗。
看着窗外倾盆落雨,被雨打散零落了一地的银杏叶,以及雨幕下明灭的宫灯,倏忽间出了神。
我自以为他那么多年的庇护是理所当然,可我却莫名地在这么一个雨夜,怕他冷着冻着,想要去给他送一把伞。
冷宫向来冷清,深夜宫道上空无一人,我撑伞来到值房外,见里面灯依旧亮着,雨声里还夹着人声,隐隐知道裴云川是歇在了值房里。
值房里还有别人,我因为自己的身份,大多时候是并不想出现在人前的。
但我却没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廊下,透过那半开的窗户将屋内一切一览无余。
裴云川那一年刚满二十岁,兴许是幼年便施了腐刑的缘故,他生得纤细高挑,长得又不差,唇朱齿白,一双美目顾盼间自有一番明艳之色。
若割了他那能说会道的舌头,安安静静搁那一站,自该是一位美人的。
曾有不少宫女找裴云川做对食,他一心伺候着我,自然不会去应。
然而,他生着这般的容貌,又怎可能不招人惦记?
近些年来他日子好过了不少,总管冷宫的太监何谦也未曾阴阳怪气地为难他。
宫里的有些太监男女不忌,折磨人自有一套,何谦便是其中之一。
我只瞧见屋里的裴云川躺在榻上,而那老阉人嗓音尖利,偶尔夹杂着污言秽语。
枯瘦如干枝的手就这么在裴云川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摩挲,一连留下数道掐痕,还犹不够般反掐着他的脖子迫使着他叫出声来。
我站在窗边将一切不堪入目的污秽都看进了眼里。
我本以为自己撞破这样的事本该觉得恶心,可那个人是裴云川,我思及过往点滴,心口便蓦然钝痛起来。
我十岁那年,寒疾复发连日高烧不退,是他冒险将我扮成阉童模样抱着我跪在了何谦面前。
裴云川不过是个下等奴婢,连太医院的门都进不去,他没旁的人去求,只能去求何谦。
他借口说我得了重病,是被宫中给弃掉的阉童,他平日孤寂偷偷将人捡回来养着的。
他抱着我不停地朝着何谦磕着头,直将额头磕得青紫也不觉得疼。
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病得迷糊的时候,依旧想不通他为何会待我这般好,若仅仅是为了往上爬,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我不知道,只是自觉要死,因而在死前对这么个护了我几年的内侍释放出我仅有的悲悯。
我伸手摸了摸他磕坏了的额头,明明一张脸惨白,整个人颤颤儿发着抖,哭得近乎哽了声,我说:“裴云川,别磕了,你会疼的。”
裴云川听不到,也顾不得,他只是跪在何谦脚下,求何谦救人。
何谦是个狭隘自私的老阉人,他冷眼看着裴云川,在裴云川的额头出了血时到底伸出手中的拂尘将他给拦了下来:“小川子,你私自救了这阉童,可你现在是什么地位,你顾得上他,又能让他活下去么?”
“请祖宗垂怜,若能保下她,往后奴给您当狗、当奴才,再不敢悖您的意愿了。”裴云川什么都顾不得,就只是跪在何谦面前哭。
“你才入我冷宫办差那些年,我给过你往上爬的机会的,是你不要,平白吃了许多苦头,现在我瞧你可怜,愿意怜悯你,便给你这次机会。”
何谦用他那尖细带哑的嗓音说着这些话,分明语气里带了怜悯,可却又令人作呕。
裴云川匍匐于地又磕了三个响头,他说:“谢老祖宗。”
当时他整个人都在抖,声音也带着颤,我知道他在害怕,却不知道他畏惧的源头是什么。
这般一过又是五年,我回想起过往种种,再看窗缝里榻上之人赤裸的身躯,以及那张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容色时,才大抵明白过来何谦若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这五年里有多少次如今夜一样。
裴云川从来不说,也瞒得甚好。
他这般爱哭、爱喊委屈的人,都未曾在我面前哭上一哭。
一个早就没有尊严可言的奴才,为了一个他自认的主子、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便将自己的自尊送予他人脚底下,容人尽情碾碎羞辱。
说来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吃亏的事儿。
我这些年在裴云川面前伪装得很好,谦卑、乖顺,还时不时地表示着我对他的依赖。
可就在这一夜,我感受到了真切的惊怒与恐慌。
我故意叩窗发出声响,房内人被惊动,亦打扰了何谦的兴致。
“出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腌臜奴才!”
裴云川就这么被狠命地从榻上踹了下去,我只听得“轰”的一声响,地上赤身裸体之人早已经落下满身伤痕,又经这一摔,疼得一时之间竟未能爬得起来。
待他支撑着站起来穿上衣服踉跄着从门外走出时,便正同撑伞而立的我对上了眼,原本一脸佯怒的神色也蓦然僵住。
我并未给他多余思考的时间,一把执着他的手,近乎强硬地将人给拽走。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裴云川难得沉默地任我拉着,而我却也不忘将手里的伞朝着他移了半边。
直至回去后,我这才看着他,而他将门关上后却也没哭,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直愣愣站在一处。
他低着头说:“阿柔,那个老阉狗碰我后我都会沐浴,我见你时都是干干净净的,你别嫌我脏。”
我以为他会哭着在我面前辩白,或者借此博取我的同情。
可裴云川并没有。
我心中有隐怒,可我此时并未发出来,我只是暗自握了拳,难得褪去身上那层伪装的谦良温顺的皮囊,用上位者的语气问他:“裴云川,这样做,值得么?”
他方才被何谦那一踹,定然踹伤了身子骨,只磕磕碰碰地走上前,似乎想碰我,却在抓到我一截衣角时,蓦地松了手。
他暗地里伺候了我这些年,自以为摸清楚我的脾性,可在我这般质问他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畏怯。
他也知道不是在我面前哭上一通就能解决问题的,便也只能怅然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狗都知道认主,从你那么一点大的时候,我就认定你了,如今遭这些罪也就是盼着你能过得好些,将来恢复公主身份后记着我的好就行。”
这些年,裴云川在我面前恰到好处地维持了自己仅有的自尊,也用这些脏污之事,换得我数年的清净与安乐。
今夜他的体面在我前彻底碎了,但是他将自己当做我的奴才,所以并不介意。
我在听得这些时,原本的滔天怒意被一股巨大的荒凉感所包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异常的可悲。
早在五年前他为我下跪时,我就已经开始怜悯他了,可这份怜悯直到如今渐渐变了质。
我试图去抓住什么,于是在裴云川打算到隔间沐浴之时,蓦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他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疾声道:“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
“裴云川,我不嫌你脏,只是你以后别跟他做那些事了,我不想你去。”我用近乎企求的语气同他说。
裴云川哪听得我说这些,他良久才伸手试探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轻笑着道:“好阿柔,我不去你便又要过之前的苦日子了,快莫说这些,我没事的。”
我自不会信裴云川的鬼话。
我也是在那一夜,蓦然发觉,我对何谦起了杀心。
5
仔细算着日子,自旧年我离开裴云川,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可以改变许多的人事,皇朝翻覆,故人皆成地下骨,旧日锦绣同样也化作了尘灰。
可裴云川却还同我记忆里一样爱哭。
裴云川不是个男人,受了委屈、挨了欺负自不会忍着。
我府上旧年也养过几个男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些个男宠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裴云川的影子。
然而自我那夜亲自将裴云川抱回来后,我似乎害怕正主儿醒来吃味,竟是连夜将那些个男宠遣散了,偏生只留了一个人。
那人啊,是当朝太傅的小公子温旻。
我旧年做生意一向直接,谁给的钱多,我便也丝毫不吝啬军器兵甲,在梁州这带混得甚开。
我如今名义上是前朝梁州刺史所收的养女,自梁州刺史死后便做起了兵火生意。
手中有黑白两道许多暗线,也同不少大人物做过交易。
新帝草莽出身,旧时立了战功封了异性王,在前朝帝王昏庸偏信宦官之时于封地屯兵造反,也少不得同我做上几次买卖。
新帝做叛军时将我当成盟友,而我这女人既有门路弄来军火,人也聪明,智谋卓绝,曾献计帮皇帝夺下不少城池,亦在民怒怨深之时助其得了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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