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色的天幕低垂，将那轮初生的新月衬得愈发清冷单薄。它像一柄被时光磨蚀了锋刃的银钩，脆弱地悬在那里，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流徙的暗云彻底吞没。夜风掠过城市冰冷的轮廓，发出低沉的呜咽，预示着更深重的寒意。街道两旁，路灯次第亮起，挣扎着划破这片沉郁的暮色。莹白的光晕倾泻而下，笼罩着积雪的街道。新雪蓬松，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近乎虚幻的洁白，确实像极了沈颜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棉花糖，软糯，甜得腻人，却也极易在指尖融化，只留下一丝黏腻的冰凉。
沈颜就趴在那张宽大却略显陈旧的法式绒布沙发上，身上随意搭着一条薄毯。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落地灯在角落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她蜷缩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她的睡颜带着一丝倦怠的安宁，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只是眉头无意识地微蹙着，仿佛即使在睡梦里，也无法全然放松。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在玻璃茶几上持续不断地振动，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一只焦躁不安的蜂，固执地要捅破这层虚假的平静。
沈颜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不情愿地从混沌的睡梦中挣扎出来。她下意识地轻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视野里模糊的光斑逐渐聚焦。她探出手，摸到那只发烫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懒洋洋地点击了接通键，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惊扰的不满。
“末末？什么事啊？这么晚还不回来，我等你等着等着都睡着了……”她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像裹了蜜，却掩盖不住底色的疲惫。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沈末平日里清脆欢快的声音。急促的、带着明显哭腔的哽咽声穿透听筒，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沈颜一下，让她残余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姐……姐……”沈末的声音断断续续，努力压抑着抽泣，却控制不住嗓音里的颤抖和慌乱，“怎么办……医院，医院刚刚打来电话，说我妈妈……她突然生病住院了……好像很严重……”
沈颜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
沈末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更清晰些，但那努力维持的镇定听起来更加可怜：“可是……可是今晚我有班，我们部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铁石心肠，最讨厌人临时请假，尤其还是周末这种客人最多的时候……我根本请不下假，他肯定会骂死我，说不定还会扣光我这个月的奖金甚至……”
她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勇气，才带着绝望的恳求，小心翼翼地继续：“姐……求求你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帮我顶一下今晚的班？就今晚！周末这个时候，来的客人肯定很多，但规矩你都懂的，你只要陪着喝喝酒、聊聊天，把场面应付过去就好……其他的都不用！真的！求你了姐，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沈末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助和焦急。
沈颜沉默地听着，手机紧紧贴着她的耳廓，传来妹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被路灯照得惨白的雪地上，那片柔软的、棉花糖般的雪，此刻看起来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荒漠。
沈末的哀求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猛烈地撞进她的脑海。
那是五年前。
刺骨的冰冷首先从身下传来，坚硬、粗糙，带着咸腥的潮湿感。每一次微弱的浪潮涌上来，都会带来一阵浸透骨髓的寒意。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灰黑色的、布满碎石和贝壳残骸的冰冷沙滩。远处是墨一般翻涌咆哮的大海，声音沉闷而恐怖。夜空如泼墨，不见星月，只有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
冷。无处不在的冷。身体像被冻僵的石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却又无法移动分毫。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记忆是一片空白，是比夜色更浓的迷雾，带着令人心悸的茫然和孤独。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寒冷和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一束光。
一束微弱、摇晃、却无比清晰的光柱，划破了浓稠的黑暗。
那道光从远处慢慢靠近，谨慎地、试探性地移动着，偶尔扫过她身边的礁石和海浪。脚步声踩在砂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海岸边，成了唯一代表“生”的律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起头，看向光来的方向。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逆着光走来，看不清面容，那束光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驱散了一小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那个身影快步靠近，似乎带着一丝急切。他蹲下身，挡住了身后呼啸的海风。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外套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身体，带来一丝渺小却真实的暖意。一个低沉而冷静，甚至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她的恐惧：
“没事了。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
“姐？姐？你在听吗？求求你了……”沈末带着哭腔的呼唤再次变得清晰，将沈颜从那片冰冷的海滩猛地拉回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客厅。
沈颜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刚刚又一次亲身经历了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惊悸与寒冷。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件外套上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某种凛冽清香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那口气息悠长而轻微颤抖，仿佛真的能将她从那个几乎要将她拖曳回去的梦境边缘拉回现实。
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沈末在“迷迭香”会所做陪酒女郎的工作，那份工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也潜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艰辛和危险。她以为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个世界，或者说，她努力地想要构建一个远离那种混乱和不确定性的平凡生活。
可是……那是末末。是那个在她最茫然无措、一无所有时，怯生生地递给她一杯热水，小心翼翼问她“姐姐你没事吧”的女孩。是那个毫无血缘关系，却给了她一个简陋却温暖的“家”，让她得以喘息和停留的妹妹。
也是那个，在五年前的海滩之后，第一个向她伸出援手的人。虽然那时末末自己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记忆的潮水与眼前沈末绝望的哀求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瞬间闪过的复杂波澜——惊悸、犹豫、抗拒、无奈——已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种惯有的、看似轻松洒脱的神气。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对着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甚至豪爽一些，仿佛接下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邀约：
“行了行了，别哭了，听着就心烦。多大点事儿啊，看把你急的。”她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耐烦，“把地址和包厢号发给我，还有你们那边要注意些什么规矩，赶紧说。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照顾好你妈妈，有什么需要再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沈末似乎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夹杂着哭泣的感谢：“真的？谢谢姐！太好了！谢谢你姐！我……我这就发给你！规矩不多，你就……”
沈颜听着电话那头沈末急切地交代着注意事项，眼神却再次飘向了窗外。
路灯下的雪地依然洁白如糖，却又冷硬如铁。
五年了。
那个将她从冰冷海滩救起的人，那个声音，那个身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也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她试图寻找，试图遗忘，试图开始新的生活，可总有些东西，如同鬼魅，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浮现。
而今晚，阴差阳错，她似乎又要踏回那个光影迷离、暗流汹涌的世界。
她挂断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风过的声音更清晰了。她缓缓从沙发上坐起身，薄毯滑落也浑然不觉。她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庞，以及窗外那片鸦青色的、深不见底的夜空。
新月几乎完全被乌云吞没了。
夜色正浓。
前方的路，如同五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再次被迷雾笼罩。只是这一次，不再有那束突然出现的、指引方向的光。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向卧室，开始换衣化妆。粉底遮盖了疲惫，口红提亮了气色，眼线勾勒出一丝不易接近的风情。镜子里的人逐渐变得陌生，不再是那个窝在沙发里慵懒入睡的沈颜，而是即将踏入“迷迭香”的、另一个需要戴上面具的自己。
她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她的命运引向何方。
她只知道，有些债，必须还。有些人，不能不管。
黑色的紧身连衣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外套一件略显低调的驼色大衣。最后，她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眼神平静却暗藏波澜的女人，拿起手包，关掉了客厅的灯。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
公寓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路灯的冷光，依旧固执地映照着那片看似柔软，实则冰冷的雪地。
夜，还很长。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