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诚天律师事务所。
岳晴双腿交叠，目光低垂地看着桌面已经快要一个小时了。
纸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耳旁语速均匀、声调刻板的话音终于渐缓，有了收尾趋势，“......岳小姐，如果你确定对协议内容没有异议的话——”
“没有。”终于等到这一句，岳晴身体一松，像是卸下什么重担似的靠进沙发里，不待他公事公办地把话说完，立刻道，“我都同意。”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些身外物根本没意义，她懒得计较多少，江寒也不在意得失。他们结婚三年，大概唯一夫妻同心的时候就是现在，只要能快点和对方撇清关系，其它一切都无所谓。
岳晴长吐口气，聊胜于无地抒散了下胸口郁气，又直起身，“快一点，我赶时间。”
她的急不可待太过明显，连掩饰都懒得，江寒眉头微蹙，眼底隐秘的余温终于一点一滴消失殆尽。
律师询问性地往左看了眼，见男方持默认态度一言不发，他将手边一式三份的纸质协议朝岳晴推去，“好的岳小姐，没有异议的话，就请签字吧。”
岳晴目光掠过雪白纸头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字，翻过页末尾处，协议人后空着两栏位置。
她毫不迟疑提笔探去，笔尖就要落下时......鬼使神差地，她倏然顿了一下。
头顶上方不早不晚，忽地传来声微不可察的轻哼。
岳晴手指收紧，掀起眼皮朝对面看去。
江寒姿态优雅又懒散地倚在靠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静至极的眼底像是拉开一道缝隙，流出七分凉意三分不耐。
又是这种眼神。
刚刚勉强吐出的闷气再次郁结，岳晴心里不受控制地冒起股邪火来，跳动着在身体里到处乱蹿，一路轰轰烈烈地往脑子里冲......
岳晴赶在理智被烧毁前扑灭了它。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闭眼默念三遍忍，不再迟疑，手背青筋凸起，纤细指尖用力到泛白地掐着笔签下自己名字，然后连笔带纸隔着茶几甩向对面！
黑色碳素笔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无声落到厚重的地毯上。
江寒一动不动稳稳坐着，目光向下淡淡一扫，身旁律师立刻会意，面不改色地迅速摆正被甩歪的协议，三份一字排开，又从抽屉里重新拿出只笔，拔开笔帽给他递去。
江寒接过，龙飞凤舞一笔写就，平铺在纸面上的三个“江寒”一个比一个嚣张，最后一页上的寒字最后一点愣是横跨边格，探压在了岳晴那一栏里。
......律师视而不见，默不作声地收起协议，指腹在划过两栏力透纸背的签名时，引以为豪的职业素养难得有点维持不住，他轻咳一声，尽力保持严肃，“——那，岳小姐，江先生，明天上午十点钟，我在民政局门口等候二位。”
***
天气预报晚间有降雨，从律所出来，厚重的积雨云已经大片聚凝，天空乌压压的，随时可能落下一场大雨。
岳晴今天限号，来时搭的计程车，这会儿风雨欲来，无论手机叫车还是路边招停，前面都排了一长串的等候队伍。
好在律所地处繁华市中心，紧邻地铁枢纽站点，她看看队伍又看看天色，没再犹豫，跟上大批汹涌的人流一起朝地铁站方向走去。
律所大楼距地铁站不远，正常情况下步行距离至多十分钟。
但今天不巧，岳晴出门时忘了下雨这回事，光想着离婚也要离得漂亮，鱼尾红裙细高跟战袍战靴加身，漂亮是够了，够到眼下她走在人群里，四面八方到处都有明明落落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但走起路来有多难，谁穿谁知道。
岳晴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往地铁站晃晃悠悠地挪，本就一肚子气没处发，现在又越走越火大，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不想要什么心盲眼瞎的倒霉王子，她就想要地铁口能有个卖拖鞋的小地摊能拯救她一下......
“美女~”
岳晴边走边想正入神，身旁突地炸起几下喇叭声响，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踩空崴到脚！
循声看去，身外一侧的车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开来辆改装大黄蜂，驾驶座上流里流气的飞机头从车窗里探出来，见她回头，眼中惊艳一闪，嬉皮笑脸道：“美女，鞋子这么高，累不累啊？要去哪？上车我送你呗？”
岳晴从小受欢迎，自幼儿园一路被搭讪到大，妖魔鬼怪见多了，但她胆子小，对这种没安好心的货向来只敢躲不敢骂。可今天难得，她两团火点到一块儿去了，这货又跟个助燃剂一样会挑时候，她忽然恶向胆边生，一个“滚”字勾在舌尖上正要靠胸口那股气顶出去——
身后忽然又一辆车短促地按了下喇叭。
这辆她倒熟得很，车牌号都能倒背如流的那种熟。
岳晴盯着那道车窗降下，江寒的脸出现在后面，漆黑清冷的眼睛径直穿过嘈杂的人流静静看着她，声线低沉，“上车。”
岳晴白眼轻翻，站在原地没动。
倒是飞机头轻挑哟了声“有主儿了啊”，伸长脖子朝后看去。
——看车，霸道的陆巡危险地咬着他的大黄蜂尾巴，只差一丁点儿就能直接碾上来。
——看人，这小白脸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还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他迅速判断了下形式，没再自取其辱，一脚油门轰下去，引擎声夹着雷响，一溜烟跑远了。
岳晴：“......”就这点能耐搭个屁的讪！
豆大的雨点伴着雷声密密麻麻从天下掉了下来。
周遭有伞的打伞，能跑的快跑，岳晴两不占地杵在路中间，心疼地看了看自己沾不得水的宝贝战靴。要是放在从前，这种形式比人强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逞能的，可现在婚都要离了......
她咬咬牙，看着江寒这张让她无数次想上爪子挠花了的脸，正要扭头留给他一个潇洒曼妙的背影，车窗已经先一步升回去了。
“不上算了。”
江寒干脆利落，话一落音人就消失在了窗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再留给她，发动车子，迅速变道融进了车河里......
岳晴盯着视线里远去的车屁股恨得想咬人的心都有了，可惜只能想，追不上，她用力瞪了两眼，憋着一肚子快胀满的气淋着雨艰难冲向地铁站。
还好没一衰到底，出站时真叫她碰见了兜售雨伞雨鞋的，回家的后半程路总算走得容易了些。
夏天过去，天渐渐黑得早，到家时外面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家里只有她一个，岳晴懒得开灯，轻车熟路地穿过客厅去浴室洗了澡，又摸黑出来走回沙发边，整个人被抽光骨头似的脸朝下栽陷进柔软里，让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沉寂味道慢慢带走她的火气烦躁。
半晌，她轻轻抽了下鼻子，翻过身盖住了眼。
结婚三年最后走到分道扬镳这步，说一点儿也不难受是假的。
可她跟江寒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都不是对方想要的那个人，能坚持到现在都算意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一辈子，早离早解脱，对谁都好。
只是两边家里还半点不知情，她都不知道到时要怎么解释。
岳晴头疼地掐了掐太阳穴，瘫在沙发上静静苦想好一会儿仍然无解，她索性不想了，拍拍额头一骨碌爬起来，拎了门口的纸箱开始收拾东西。
江寒动作迅速，早在商量好离婚初时就搬去公司住了。留下的东西几乎全是她的，她断断续续地收了大半个月，整个房子一眼看过去空荡荡的，其实也不剩什么。
说起来这套房子还是江寒的婚前财产，按说她一平米都分不着，他不用走，但协议里白纸黑字写着自愿赠予，黄金地段的大三居，售价相当不菲，他送给她时眼也不眨，绝对大方的出手，足可见对离婚这件事诚意十分。
可她也不稀罕，这么大的房子只有她自己待着害怕不说，一回来到处可见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简直触景糟心。
所以她也不准备住下去了，大件东西能收的这些日子都已经收好，只剩下些四散的零碎儿，明天一趟就能带走。
......
收完客厅书房，岳晴抱着箱子走去卧室。
从决定要离婚的那一刻起，这间屋子她就没再进来睡过，门推开，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让她有片刻的怔愣，直到凉风从窗外吹来驱散这团积郁的味道，她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卧室里存放着一切能证明她和江寒曾经亲密的东西。
婚戒、几张合照、抽屉里的结婚证、还有床头上半盒没用完的......避孕套。
岳晴眼不见心不烦抓起那只小盒子扔进柜子里用力拍上，满屋转着挑拣有必要带走的东西丢进箱子，拣到最后，只剩最开始的那三样。
她席地坐下，一样样地看。
和江寒的婚戒是对素圈，通体银白，没有任何镶嵌装饰。江寒的那个不知道被他怎么处理了，这里只剩她的这只。
岳晴拈在指尖上举起来，时隔三年第二次仔细看它，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喜欢不起来。
江寒喜欢一切线条干净的东西，连这套房子的装潢设计都简约到近乎简洁，没有半点繁复。而她恰恰相反，喜欢各式各样的华丽繁冗。
热恋时满腔积极，觉得他喜欢的她也一定能喜欢，现在爱意冷却了才清醒地承认，她想象中的婚戒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像婚前她想象中的江寒，也不是他现在的样子。
岳晴把戒指放回抽屉里，拿起旁边的照片。
江寒也不喜欢拍照，为数不多的几张还是新婚时在她极力要求下勉强拍的。
说勉强，是因为他们仅有的几张合照里都是她在笑，他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如果不是衣服在换，几乎张与张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岳晴一张都没要，把照片也原路搁了回去。
最后这样不能选，她捏着结婚证看了看，终归没再翻开，随手塞进口袋，起身抱着箱子回了隔壁。
窗外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岳晴把东西整理封箱，在雨水重重打在窗框上的清晰拍击声里躺进被子裹住自己，睡下前，她特意查看了下天气预报：8月31日，滨城，晴，22-29摄氏度，东北风二级。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明天是个好天气，也一定会有个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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